一瓯春 第28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但官场中人,即便倨傲也不至于失了礼数。沈润远远向他拱起了手,“不知节使光临,有失远迎了。”

谢纾口中说不敢,心里难免有些彷徨。如今自己的境况,别人叫一声节使,都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征战沙场二三十年,仕途的一大半是在军营里度过的,谁知今日沦落到要向后生晚辈低头的地步,宦海沉浮,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殿帅是大忙人,咱们同朝为官,到今日方得一见啊。”他笑着,努力维持着风度,但愿所言所行不至太过狼狈。

沈润自然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谢家是世家大族,想当初剑南道节度使何等风光,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如今低声下气登门攀交情,细想起来可不讽刺么。

沈润带着笑,步履翩翩到了他面前,“实在是公务巨万,知道节使入了幽州,也不得闲前去拜会,还请节使见谅。”边说边往花厅内引,“节使请。”

都是有内秀的人,场面上很客气,互相让了一番礼,便进花厅内落座。

谢纾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未把真实来意说明。这种请人相帮的事,还是饭桌上商量最好,眼下空口白话,既没有助兴的美酒,也没有开门的银子,单是同僚故人地套近乎,全是费嘴皮子工夫而已。

于是把家下设宴,欲请殿帅和都使赏光的客气话说了一遍,再看沈润,他满脸遗憾的模样,叹道:“这可怎么好,不是我不愿意赴节使的宴,实在是职上走不脱。明日我就要回上京了,过两天有外邦使节到访,皇后的千秋就在下月,诸班直的检阅也在眼前……待下次吧,下次沈某设宴,请节使过敝府一聚。”

这分明是婉拒了,谢纾心里有数,看来这条路不好走。然而说另寻门道,毕竟御前的事都要经殿前司之手,转个圈又落到人家手里免不得更大的尴尬,倒不如执着到底。或是往日哪里得罪过他,今天探明了究竟,就算人家有心落井下石,自己也不冤。

“既然明日要回上京,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请殿帅和都使移驾过我府上,不知殿帅是否方便?”谢纾陪着笑脸道,“祖上从幽州迁到横塘,这些年故交都远了,不瞒殿帅,遇着了事也无人相帮。早年我与令尊还有些交情,这次宴请殿帅,只当叙旧,不为其他,殿帅就不要推辞了吧。”

可这话说完,沈润脸上的笑却慢慢隐去了,低头啜了口茶,垂着眼哦了声,“节使和家父当真有过交情么?”

谢纾怔了怔,隐约觉察出来,殿前司屡次扣押他的奏本,原因可能就在此处。

若说交情,当年也算同科,哪能半点来往也没有。早前他去剑南道任刺史前曾在京中供职,那时和沈知白共处,亲兄热弟嘴上热络非常。后来他调往巴蜀,渐渐和京中断了联系,直到沈知白卷入立储风波,他也只是听过则罢,至多嗟叹一番,终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今沈润话里咄咄相逼,他不免要细思量,“我与令尊当初确实甚有交情,可惜天兆三年我调往巴蜀,京中的人事便疏远了。”

花厅前垂挂的竹帘哒哒叩击着抱柱,帘下透进的天光,打在滴水下的一盆云竹上。花厅里静下来,浩大的静谧,让人感到窒息。隔了很久,才听沈润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其实我们兄弟和节使也曾有过交集,不过当年节使军务如山,并未留意我们罢了。”

谢纾迟疑了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沈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因父亲获罪,罚入军中服役,里头有两年光景,就在节使所率的剑门关。”

谢纾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之前竟忘得一干二净了,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沈家兄弟辗转托人向他递话,希望能得他关照提拔,他那时一则忙,二则料想这样获罪的人家,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没有去兜搭。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走窄了,恰好又犯在沈润手里,看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果然半点不错啊。

但这些心知肚明就罢了,嘴上怎么能承认!谢纾诧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凭着我和令尊的交情,无论如何也要提携你们,至少让你们少受些苦啊。”

所有高官都有两副面孔,一张对权贵,一张对白丁。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不念旧情早就可以装傻充愣遮掩过去,沈润深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再去计较人家绝不绝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淡淡一哂,“彼时我们身份尴尬,攀附节使,只会给节使添麻烦。原以为没有机会结识,不曾想昨晚令爱登门,真让我始料未及。其实节使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找我,岂不省心?”

谢纾品出了他话里的嘲讽,现在的局面就像当年一样,只是有求于人的变成了自己。

沈润站起身,慢慢在地心踱了两步,“节使可能还不知道,圣人有意派遣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这道政命一出,节使的地位恐怕就不保了。”

他含着一点笑,分明一派柔和面貌,眼中却寒光潋滟。谢纾哑然看着他,心里很明白,一旦有人能顶替自己出征,不惜一切代价让圣人找回当初丢失的面子,那么付春山加官进爵,自己必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

沈润看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吓也吓得够了,便笑道:“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赴宴的好日子,既然节使诚意相邀,沈某怎么能不识抬举呢。节使先行一步筹备,等时候差不多了,沈某再带兄弟们前来叨扰。”

第29章

又是筹备,又要带兄弟们,这分明是在暗示,好生着实屯够银子,回头自有人来搬运。

谢纾从指挥使府出来,在阶前站了站,快要入六月了,日头照在身上辣辣的,抬眼看,只觉一圈金芒忽而扩张得无限大,忽而又收缩得瞳仁似的,顿时一阵晕眩。

边上长随忙上来搀扶,“天儿热,老爷仔细中了暑气,回去吧。”

谢纾摆了摆手,一蓬蓬热气蒸腾,热得人精神恍惚,他边扯开领口,边向马车疾步走去,登车坐定了便吩咐驾车的回府,然后靠着车围子,闭上眼睛只顾匀气。

老太太仔细询问了经过,到底长叹一口气,“我早说过,必定是有过结,沈润才百般刁难的。如今你有求于人,送上门去,人家少不得拿话鞭挞你。你也不必吃心,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时走窄了,偏着身子过,只要不碰得鼻青脸肿,就算成全了体面了。”

谢纾道是,“儿子倒不在乎那些,但料着沈润要狮子大开口,咱们多少家私,能填那个窟窿?”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乎花钱?只要他能担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喂饱他。现在瞻前顾后,等圣人当真下诏命让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说罢看向扈夫人,“你快去预备起来,不要银票,要现银,装进大酒瓮里。我知道幽州办事的老例儿,贿银不走钱庄,这么着身后才干净。”

扈夫人虽也算见多识广,但家门遇上这样的变故还是头一遭。听老太太如此吩咐怔了一回,待回过神来忙说是,匆匆出去置办了。

平板的马车,载进来十几个乌黑的酒坛子,扈夫人看着那些酒瓮心头直发凉,这得装进多少银子钱啊,每个少说也得五百两。这些钱全从公中出,所谓的公中又是什么来源?全凭老爷的俸禄、职田庄子上的进项,还有她们诰命每季的恩赏。如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去向是没法子,逃避不了的,但单从她的公账上支出,将来总有人嘴皮子一张,明里暗里说她当不好家,这份暗亏岂不吃定了!

扈夫人站在檐下,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眉目森冷,眼神专注得像刀一样。孙嬷嬷很懂主子的心,小心翼翼献计献策,“这家里个个是富贵闲人,都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谁该操心,谁又该站干岸?依着我的意思,太太把二位姨娘请来,大家合计合计,各房好歹分担些,也叫她们知道持家的不易。凭什么太太公账上伤筋动骨,她们养得白白胖胖?尤其是榴花院的那位,跟前两个哥儿都成了家,上回四姑娘及笄,她有那手笔和太太打擂台,老爷如今遇着事,她倒打算袖手旁观?”

提起这个扈夫人就恨得咬牙,大觉孙嬷嬷说得对。平常家里相安无事,也动不得她脑筋,眼下事儿出来了,不借机给她们抻抻筋骨,白浪费了好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寒香馆那个仗着是抬进来的,又整日间哭穷,怕榨不出油水来。”

孙嬷嬷掩口笑道:“太太忘了,大姑娘才订了亲,开国伯家的礼金可都在她房里收着呢!”

“啊——”扈夫人豁然开朗,转头吩咐彩练,“你亲自去,请二位姨娘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事和她们商议。”

彩练忙道是,领命给姨娘们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两位姨娘便进了扈夫人的院子,扈夫人叫人奉了茶,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莲姨娘瞧了瞧梅姨娘,知道太太葫芦里没卖好药,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这么只顾叹气,倒叫我们悬心呢。”

扈夫人趁势道:“这话不好开口……今儿老爷往指挥使府上去了,人是见着了,后头还有一大套的事情,要拿钱买太平。老太太才刚一声令下,外头送了十几个大酒瓮来,全在院子里摆着呢。如今要往酒瓮里头填银子,老太太不管帐,哪里知道账上结余!今年又是三哥儿娶亲,又是老太太办寿宴,钱花得流水一样。我瞧着那几个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特请你们来,大家合计着想想法子,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吧。”

横竖就是绑人掏银子,这是明摆的事。两位姨娘复交换了下眼色,莲姨娘先开口,“我的境况太太是知道的,老爷跟前不得脸,每月不过二两梯己,要吃一盘香椿炒蛋都得掂量掂量,哪里来的结余!”

扈夫人就料到她是这模样,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太自谦了,老太太也罢,老爷和我也罢,哪个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老爷的境况你不是不知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老爷真被革除了功名……你不替自己着想,且替大小姐想想吧。”

这番话自是说得莲姨娘哑口无言,梅姨娘只不出声,低着头捧着茶盏,一味装傻充愣。

“老爷的仕途,关系的可不只咱们的荣华富贵,更关系下头哥儿姐儿的前程。”扈夫人见她们不接话,哼笑了声道,“如今几个孩子都要考武举了,老爷要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白占多少便利!这会子都干看着,我这头应付不过去,了不得少装几个瓮。万一指挥使那头敷衍得不好,嫌咱们出手寒酸,到时候再给老爷下绊子,你们且想想,哪个能落着好处!”

孙嬷嬷适时帮腔,赔笑道:“这会子总要一条心才好,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扈夫人道:“我的意思是,各房都拿出些来作填补,不白拿你们的,庄子上秋收过后,你们的钱照旧还你们。譬如娘家遇着了沟坎尚且不能不闻不问,谢家可是根基,这个家要是散了摊子,莫说富贵前程,连命只怕都保不住。”

这位当家主母,最擅长的就是连吓带哄,她们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人前是个菩萨,人后是个夜叉,主意既打到你头上来,就像蜘蛛精的网子兜住了你,任你怎么挣,也别想从她手底下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