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篱菊隐
第二天一早,姨娘说,我娘睡过去了。
娘就这么走了,连个长安的影子都没看见。于是,行程被耽搁,二管家几个人估计老头子给揣了不少的金银此时便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丧事,使得我这原本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半天之内就成了左市右坊无人不知的邹凤炽的女儿。
我穿着麻布孝服,听他们说:嘿,没看出来,这娘俩还是真人不露相。
我哭得头晕脑胀的当儿还想,我露了啊,我天天穿着男人衣服在洛阳大街小巷窜来窜去保媒拉纤儿骗吃骗喝的你们不都见了么?
他们又说:就这穷酸样儿,难怪邹大老爷把她们扔这儿。
我抹一把眼泪朦胧地看过去,心想,兄台,穷酸也不能赖我,小时候吃不饱啊,还有,你错了,我们被扔这儿是因为我娘姓错了姓氏。
丧事办完了,二管家问我“大小姐,您看办得还体面?”语气里有邀功之嫌。
“体面!”我大力点头,“我娘地下有知一定很感谢你们,要知道,这高门大院、雕梁画栋、锦衣华服、奴仆如云的生活她可是想都没敢想过,总算在下边儿享受着了。”
再风光什么用,死都死了。
因为朝廷律例,父母守孝三年为期,我平日里和母亲相依为命,自认还不算不孝,因此寻思也在坟墓边盖个茅草屋倚庐而居尽尽孝道,架不住这长安来的人巧舌如簧连哄带骗兼恐吓所以我答应了明天跟他们启程回长安。
我九岁上和母亲来到洛阳,如今还差一百二十五天就满十三年,长安什么样子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大致上应该和洛阳差不多吧?这些年天皇天后喜欢上了这东都,今儿修明儿缮的,鼓捣得相当不错了。
但愿长安比东都更热闹,我喜欢热闹的地方。
明儿要走了,我趴床上琢磨半天该跟谁道别,石姬么,早别过了,其余的酒肉朋友不别也罢,别了还得榨我兜里那几枚铜钱换酒,把认识的排除了一遍我忽然想起个重要的人来,跳下床蹬上六合靴就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跳坑!
蹲墙根不是我的爱好
我的马怀素,怎么能忘了呢。
溜着墙根儿借着行道树的遮掩我晃荡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集贤坊靠着洛水边上那座四面漏风的小楼儿了,都说这儿闹鬼,周围的几家都搬走了,可他马怀素就这儿住着,一住就是半年多,也怪,没被鬼吃了。
洛水在这儿拐了个弯,房子又是正南正北盖的,是以房子与河水之间便有了块儿空地,房主疏于打理此处又河水丰沛,那小灌木占了好位置长得是郁郁葱葱,月黑风高的躲在里头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往常,我躲在树丛里喂蚊子,今天我琢磨来琢磨去仍旧没敢去敲那个门,只想他若是能开了窗让我瞧上一瞧也好。
仰着头,虔诚祈祷,我就差手里拈一柱香跪地上念两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了,我有点后悔没从我娘牌位前袖两根香出来。
我有点气,气自己,平日涎着脸厚着皮混吃混喝的无畏精神此刻居然蛰伏起来不肯发作。
窗户还是没开,隐隐的更声倒是一下下传来,再不给我瞧上一眼我又得等到坊门关闭翻墙而过回家去了,再倒霉一点儿的话也许还会被坊监追狗一般狂奔二里地。
我站起来,腿有点麻,我不等了,今天的蚊子咬得我十分不舒坦,所以,不等了!
寻思寻思我又蹲下,娘训诫过:做事得有持之以恒的劲头,要向我那卖蒸饼卖成京城首富的骆驼爹学。
我又站起,往地上啐了一口,老骆驼个喜新厌旧的,跟他学能学出什么好来?不舒坦,今天的蚊子铁定是城外头那段的洛水边飞来的,咬人都这么恶狠狠的,一夏天没喝着血一样。
又蹲下,一边又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娘盖棺之前不是还让我看了最后一眼么……这分别了也得瞧瞧不是?”
又站起来……蹲下……
十几个来回之后我觉得眼前一片星光闪烁,还有点头重脚轻,一定是蹲起的太急了,算了,我告诉自己,不就是个男人么,还是个落魄男人,不就是曾经你欠了茶钱替你付了个铜板么?请你吃山珍海味的多去了,相比之下他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再者,最重要的一点,邹晴,等你成了堂堂帝京首富家的大小姐——到时候别说一个铜板,就是两斤金子也会有无数男人挤破了脑袋为你付的。
嗯,对,我觉着想通了,寻思着我得干脆利索地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洛阳的一丝灰尘。
但走几步我又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雁过不拔毛留念不是我邹晴的为人啊!四处踅摸踅摸瞧见了一块小石子儿,就它吧,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它的破坏力,顶多也就是把窗户纸打个小洞,回头用张油纸糊上就行,况且——再看一眼这房子,跟鬼屋似的也不差多个洞漏风。
瞅准目标,扬手——
“哗啦”!
我想我大概知道什么是倾盆大雨以及“祸从天降”了。
“啊——”我立刻捂脸。
小时候我一害怕就捂脸,这个毛病是哪来的我娘也说不清楚,于是我觉得那一定是老骆驼家祖辈传下来的恶习。
“谁?”声音很清朗,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八月十五的月光。
声音和月光是怎么联系上的我没工夫去想,此时我在想的是,该怎么编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大半夜蹲人家墙根儿总不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吧?
我听见了快步下楼以及推门的声音,我在犹豫要不要走开,犹豫,很犹豫,我想我大概还得来来回回十几次才成。
没等我付诸行动,一个白麻布衣衫的清瘦男人站在了我面前,这地方本就偏僻,他那窗户又没开,所以我理所当然看不清他俊秀的脸庞,不过我知道他鼻子眼睛都在什么位置。
我眼前似乎又是八月十五的大月亮地了。
“我不知道你在下面,实在对不住,小兄弟,若不嫌弃,进来坐坐。”他说道。
不嫌弃,我一直想进去坐坐来着。
“那就叨扰了。”此时此地此景我得装把正经小兄弟。
这房子更破了。地当中随意摆了几个瓦罐,像朵梅花儿,数了一数,五个,比上次多了一个,看看多的那个再抬头看看棚顶,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了,心里有一点儿歉意。
然后感慨,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我趴他房顶他就泼我一身水。
他请我坐下然后跑去那油灯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去了,走出那片暗影,他手里多了个白白胖胖的东西,冷眼一看我以为是个上圆下平的蒸饼,心里还想着他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待近了,定睛细瞧,原来是只瓷实的碗,还隐隐看得见升腾起来的热乎气儿。
我猜,最多就是碗糖水。
我和我娘过苦日子的时候来了客人便端上一碗糖水,小时候总是馋得我眼巴巴的唆手指,等我会骗吃骗喝了才发现,那东西简直浪费手指头。
“家贫无他物,一碗糖水,望小兄弟不要嫌弃。”他捧着碗小心放到桌上,喝,满满的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