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篱菊隐
想当然,这一晚闹的是多不安生,老骆驼来瞧我,说我是痰迷了心窍,富二娘说我是梦魇着了,后来他们便哄我,答应明天请了神婆来与我商谈之类。
我心里一面笑着一面躺下了,未几竟还真睡过去了,第二天早起又接着唱,唱过了早饭时分一个黑瘦的老太婆来了,在我这房间里又摆几案又烧香,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灵符,拿着那把桃木剑比比划划一阵把那符烧在水里搅了给我喝。符水自不好喝,我忍。
至于富二娘他们到底有没有去观里我不知道,至于她信不信,我也不知道。晚上我“好些了”,我寻思第二天便“全好了”吧,那符水实在难喝。
谁成想,第二天便府里便闹开了那样的事。
那天,一个丫环惊慌失措进了屋,当时,一个稍大些的正喂我吃粥,先进来那个忙忙道:这下子大事不好了,二夫人和少爷二小姐要倒霉了。
我觉得她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我也很想知道他们要倒什么霉,如此我好乐呵乐呵。大些的丫环自然要问,进来那个便瞅瞅我,然后压低了声音用了欢快的调调说道:少爷昨天随二夫人去观里不是一夜未归么?你猜怎么着,今早在真宜观里被派去伺候三夫人的小丫头子撞破了,生生堵在了被窝里……现下,都带回来了,上头说不许传,但怕是府里上下都传开了呢,这事瞒得住人么……
我觉得我病得可真是时候,这会子可不是真要急死我么,温芷被带回来了,身孕自然也就无所遁形,万一查起来那小宝不就危险了?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他,不论温芷会不会供出他来,躲一躲总归要的。
喂我粥的丫环大概一年到头难得听到这样刺激的消息,是以一高兴手一抖那一小勺粥都灌在我鼻孔了,呛得我差点咳出了肺。
老骆驼怎样审的怎样判的我不关心,虽然觉得邹昉那孩子做不出这事儿来——但我也知道,即便温芷和邹昉真有什么老骆驼也不会对邹昉怎样,这就是身为独子的好处。
我脑中忽然闪过冯小宝说的那句“温芷说有办法保住孩子”,难不成,便是让邹昉背了这个债?她就笃定了老骆驼看在骨血的份上放孩子一马?
真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糟心,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他们是如何闹的我不知晓,只是自这丫环来说过,整个邹府跟死了似的没有动静,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我早早躺下了,打定主意一会儿爬也要爬去告诉冯小宝,如今只担心温芷会不会招出来。
等我躲过丫环们从卢琉桑告诉我的小后门偷溜出去一路贴着墙根跑到大槐树下的时候,我没敢敲门,怕人听见留了口实,跑了这好远的路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翻墙还总是做得到的。
冯小宝开了门,仍旧睡眼惺忪,他见我来也很是惊讶,不及多解释什么只让他快走。不过,显然他是没有那么好打发的,坐定了,两道眉毛几乎打了结,非要我给他好好说说。
“温芷被抓回去了,上下传言她跟邹昉有染,不过我想邹凤炽必定不会相信,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应该知道,所以,这事也许他已经派人在查着了,你与温芷私会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现如今,你不跑起来躲着还能做什么?搭进去一个温芷不能连你也折进去。快点,收拾东西暂且躲一躲,再怎么说,这事邹家的丑事,想必不久也就风平浪静了,到时候你再回来,大不了更了名换了姓,神不知鬼不觉。”我与他说道。
“裴光光,你,在邹府里么?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冯小宝问道。
“因为我就是邹凤炽的女儿。小宝,这事我不是成心瞒你,不好说也不想说罢了,好了,别说这个,你快点走,我还要偷偷赶着回去,若是被邹凤炽发觉了又或是顺藤摸瓜来了就完了,你快走。”一想到这个可能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倒是把这个忘了。
冯小宝又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袖了些钱和值钱的东西与我一道出门,各自奔了东西走。
偷偷回到邹家已下半夜了,守夜的丫环大概见我睡踏实了也各自坐在地衣上抱膝而睡,我小心翼翼爬回床上躺好,心犹自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第二日,无事。
第三日,亦无事。
这几日,富二娘和邹暖都不见了踪影,邹府里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只是我屋里的丫环们来来往往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也许,是幸灾乐祸。
我“病愈”了,无人来打理或者搭理我,都忙着呢。
后来,老骆驼来探望了我一回,脸上铅云密布,背似乎越发的驼了,一定是心里不好受吧?他说,妮子好像瘦了,我摸摸脸惊讶道,没有吧,这两天吃睡也还好啊,倒是爹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了?是不是我们家的商队又被抢了?
老骆驼摸摸我的头发,眼睛里琢磨着什么,吓得我直想咽口水,生怕他下一句便说:你怎么为了温芷和冯小宝给爹添这个赌的……
他没这么说,他说:看来看去,还是只有妮子最像爹。
我打哈哈,我是您闺女啊,怎么可能像得了别人?
我哈哈没打完就被他下一句话给吓得禁了声,他说,妮子,等你身子好些了,你帮帮爹,爹老了,累了。
激灵,真比鬼上身还可怕,老骆驼今天吃错药了么?
曾经我多盼望能摸着老骆驼的钱串子然后往自己腰包里扒拉钱,可这美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怎么总觉得这是个陷阱呢。
我说,爹,我不识几个字又不懂什么规矩,好像也帮不了什么,再说,再等两年我嫁了就是外人了,邹家的事哪里还好插言呢。
老骆驼便没说什么,忽又问起我娘在世时候的事,我随便应付几件便过去了,晚上入睡前我叨叨着:娘啊,你泉下有知今晚来入女儿的梦吧,我爹他终于想起你来了。
二月了,马上要放榜了。
二月二,这么大的节庆,邹府里主事的是管家媳妇,一个吊着眼梢看起来便不好说话的主儿,邹昉也跟着商队出去了,说是让他跟着去历练历练,他出门那天我们都去门口送,富二娘哭得撕心裂肺,比我在我娘坟头哭得还惨,邹暖红着眼圈咬着嘴唇,圆鼓鼓的脸上涕泪肆虐。少年邹昉虽瘦了些苍白了些,但脸上还笑着,眼睛里却少了以前那种透彻。
他跟我说,大姐,家里有什么事就麻烦你了,我娘虽不心善,但你看在她这把年纪的份上以后别与她计较了,家里已这么不太平了,若家人的心也散了便难了。
邹昉好像真的长大了。
只是,眼神里却不再那样清澈,经历了这样的诬陷,谁还干净得起来。
邹家的风波像一场山洪,水退了却留下诸多狼藉的痕迹。温芷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再没了踪迹,我想,她应该没死吧,老骆驼应该舍不得的。只是,任凭我想破了头也猜不着,这个时节又不敢轻举妄动。
老骆驼果然是老骆驼,心还是那样。
我好了些,他有天叫了我去扔给我一本账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得我眼花缭乱,比之小宝给我看的那些不知琐碎了几多,看完了,头晕脑胀。我说爹您饶了我吧,看完了这些怕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老骆驼说,学着些好,即便不用在生意上,以后成了亲嫁了人当了人家的媳妇总也要算计着过日子。不顾我的反对叫了一个什么账房来教我打那算盘,背着那些口诀脑子都打了结,手指头也总是这个绊住那个。
要放榜了。这榜据说有个说法,放榜头天的下半夜先贴出一张,看看士子们情绪若不激动再把正榜贴出来,所以,若想最先知道得下半夜就去等着。我劝了自己半宿,最后还是爬起来穿戴了偷偷跑了出去,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卢琉桑落地了好嘲笑他的!
大榜前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挤了进去,从尾开始看起,我看见了马怀素的名字,又往前,我看见了卢琉桑和崔扶的名字,三人同时及第呢,我想,一定是借了我的好运气,每个都用了我的东西呢。这个想法,其实挺无耻的。
四下里看看,三个人一个都没来,看来都比我有定力。
看完了心里安生了,我沿着墙根慢慢往回走,谁知道一抬头却看到了那一排紫花泡桐,干巴巴的树顶着些积雪随着寒风簌簌想着,门也安静的关着,一点声响也没。我摇摇头,来这里做什么呢,马怀素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告诉自己回吧,别来了,没缘没分的。转身走几步,还是不忍心,回头看看,门还紧闭着,也是,下半夜了,大家正睡得熟呢。只有我这个夜游神到处瞎逛。
又走几步,却听“吱呀”一声,这个时辰听起来有点吓人,我忙回头,那门确实开了,门口也确实站着一个人,我也不知怎地立时挪了步子躲在了一棵树后,门开了一会儿又慢慢关上了,仍旧吱呀一声。
这天有月亮,那人是马怀素,他又搬回来了么?难道他们已经完婚了?
一路走回邹府,天边竟已经泛了鱼肚白,不知道我是兜了多大的圈子,邹府里已有了动静,我忙蹑手蹑脚回去了,房里的丫环们已起了,正忙着换炭、换水,见我推门进来又骇了一跳,我说我打算看日出呢,慌什么。
天亮了,这一天想必热闹无比。
这热闹本来是与邹家无关的,可因为还有个卢琉桑,老骆驼也派了人去看榜,小厮会来说高中了老骆驼便命管家将备好的礼物先行送了去,然后与我说早饭后代他去祝贺,我寻思叫着邹暖,老骆驼却不许。
我让小厮们准备了一辆牛车,寻思慢点儿,毕竟这时节,报喜的估计要把他家的门槛踩烂了吧?到了,果然,门庭若市,大门口还散落着一地的红炮仗碎屑,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火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