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第28章 一见喜(一)
等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陆青婵身边, 顺着陆青婵的目光向稻田地里看去, 等看清了水里的东西, 目光便变得微妙起来, 下一秒,萧恪“啪”地把自己手里的棍子扔到一边:“陆青婵,你没见过稻田蟹么?”
这早已习惯了在朝堂上断人生死, 手握生杀的人,竟只为她低低一声呼乱了思绪。想起自己方才紧张的样子,萧恪的脸黑的彻底:“一个区区的螃蟹也能这么大惊小怪,你在耍朕是不是?”
他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爽二字,陆青婵忍不住替自己分辨:“方才还是您说的,可能是蛇让我别动。”
萧恪被陆青婵的话说得有些吃瘪,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要是早在紫禁城里,他若是冷下了脸,陆青婵早就跪下请罪了,现在还有板有眼地和他顶嘴。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却没见陆青婵跟上来, 他回头看去,见陆青婵亭亭地站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见他回头, 陆青婵细声细气的说:“咱们歇会儿吧。”
“这就累了?”萧恪又走了回去,他想说一句女人真麻烦,但又不知道陆青婵会不会回他一句还不是您叫我出来的,萧恪冷着脸没说话, 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陆青婵便抱着膝盖和他坐在了一起。
哪怕素来少言寡语的人,有时候也只有她能在三言两语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天高云阔,浩大山河。坐在这样的地方,心胸深处竟也飘荡着一种旷达来。天高地迥,宇宙无穷,若是把自己拘在那处小小的紫禁城里,便总觉得那些地名人名便成了书上的一个符号,只有走出来看看,才能看见另一种世界。
两个人一起面向那片浓郁的绿色田野,绿浪翻涌,萧恪说:“你吃过稻田蟹没有?平日里宫里到了中秋吃的都是阳澄湖的大蟹,这种养在稻田里的小蟹子你怕是没吃过。我倒是再早几年吃过两回,那时候南方还没有现在这么安定,这些蟹子也没什么人养,若是想吃便要自己去抓。可你瞧现在,稻田里的这些蟹子都是人养的,人啊只要安定下来,他就能很快繁衍生息下去。”
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哪怕三五年前,南边还持续有叛乱,可这将将安定下来的两年光景,就和之前大不一样了,萧恪弯着嘴角,陆青婵亦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带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陆青婵是见过萧让对于国家的态度的,萧让武功上不甚精专,只在文采书法方面有些造诣,也曾跟随平帝爷处理过一些政务。那时候国库不丰,皇上求策于臣子,萧让回来的时候愁眉苦脸说是被父皇申斥,毓贵妃多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答的,萧让说:“我回父皇说,把江浙的农田征用一部分种桑养蚕,便能多做绸缎,卖与南洋可换重金。”
陆青婵并不明白这个回答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粮食的产量,粮食的种植,都和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无关。他们只需要关注今年的五常米香不香甜,今年雨后又出了多少上等的龙井茶,这些和富贵相关的小事,才是他们的日常。
幸而,这个朝堂上,也有人关注了他们这些金玉深处的人,关注不到的事情。
萧恪说话的时候喜欢转扳指,那翡翠的扳指戴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流转着一股盛大的富丽堂皇的光,迎面吹来的风吹过他束起的头发,萧恪对陆青婵说:“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么?朕上一次来还是四年前,也是现在这个春夏交接的时辰,我来这是替皇父平叛。这曾是一处战场,朕守了整整三天,流血漂橹、满地枯骨。可是你看如今呢?”
“这样的事还发生在无数个大佑的土地上,朕恨不得都亲眼看看。朕征战了这么多年,深知这一切有多么艰难,所以朕不能允许有人染指半分。”萧恪的手搭在膝头,眼中静静的,好像一片幽深的海,“陆青婵,朕知道朕是个刻薄的皇帝,朕也知道这世上太多的人恨朕,但是朕一点都不后悔。”
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是他没有跟天子御驾走水路的另一重原因。他想亲自看一看,这片曾遭生灵涂炭的土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拨开那些臣子们刻意粉饰的太平和安宁,他要用他的眼睛看,用他的鞋履亲自丈量。
皇宫是个珠光宝气的笼子,笼子里住着一个皇帝。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得到过父皇的肯定,所以他不知道,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多么值得称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糟糕的皇帝。
陆青婵很想告诉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她向来沉默惯了,并不是一个喜欢过多表带自己想法的人,张了张口,有些话依然没有说出来。
男人的某些想法,注定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们愿意讲述的大都是平宁和温热,而不说的,就是另一层出离温情之外的东西了。
那是兵马厮杀,是冷铁的歌唱,是血管深处骨子里的天性喷薄欲出。是需要刻在勒功石上的,写进青史里的博弈。
这些酣畅淋漓的话,是生性冲淡平和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些刀光剑影与紫禁城的金玉辉煌融合在一起,有时也会让人生出恍惚,认为它也是紫禁城中富贵的另一种表达。
萧恪看出了陆青婵的欲言又止,但是他并不期待陆青婵能懂。
她不过是一个处处带着温情的女人,她是茫茫世间一抹特殊的瑰丽颜色,她有着女子身上少见的才情,虽然她藏拙不发,可萧恪明白,久居在深宫之中,她骨子里依然有着一股特殊的倔强,这是没有被岁月掩埋的东西。萧恪内心觉得可喜,但也仅此而已,女人注定是权力的附属品,她们是一个又一个代表着尊贵雍容华丽的符号。
陆青婵生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多言的人,她沉默的模样,像是这个煊赫王朝中,一个不起眼的陪衬,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好奇,她心里到底想到了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
陆青婵迟疑了一下,依旧轻声说:“我说了,皇上不要生气。”
她用了一个更谦卑的姿态,萧恪嗯了一声,陆青婵才继续说:“我曾在读皇上的书中看见过皇上写的批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皇上有兼济天下之心,但是我觉得,有些事并不是刀剑就能解决的。文人有文人的傲骨,偏喜欢恃才傲物,把皇上的杀伐当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皇上行杀伐,天经地义。可皇上不行杀伐,能得到的或许更多。”
时代倾轧,王朝更迭,臣子和君上在同时以各自的方式伸出试探的触角,臣子们在挑战着君主的底线,彼此之间你进我退,没有一刻停歇。
他抬起头,摘去陆青婵发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的一片草叶,他抬手摘去:“你又放肆了。”看似是在指责,语气却十分平淡,听不出生气的意思,“你说的话,朕知道了。”
看着陆青婵乖觉地嗯了声,慧寂大师的谶语又回响在耳边,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好像伸出了一双手,搅揉着他的冷静,莫名的情绪膨胀得近乎炸裂开来。
若是有法子能把她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该多好。
然而,然而。
清风吹过,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枝桠间啁啾。萧恪突然浅浅地蹙起了眉心,看向官道方向。从那边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
不同的马蹄声,萧恪也听过很多次。军中的战马大都钉了马掌,马蹄声清脆,寻常农人家的马大多是用以背驼,农人钉不起马掌,故而马蹄声低沉。迎面来的马蹄声清晰可闻,显然是官府才会用的马匹。
很快,马蹄声停了,前面的农田里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都给我踩过去!”
刚过了春种的日子,有的水田里是今年新插的秧苗,若是踏过去,那今年的收成便都是毁于一旦。萧恪的手在袖中握紧,有善小心地跑过来低声问:“主子,咱们……”
萧恪抬了抬手:“朕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那边很快就喧哗起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因为情绪激动,有些地方的咬字都开始颤抖起来,显得有几分声嘶力竭,“李仁贵,你既是一方父母官,怎么能做如此鱼肉百姓的事!”
“是啊,凭什么!”
“怕错过农时,我们全家老小从早忙到深夜,如今刚刚种好,你就要毁了,今年这个冬天我们该怎么过!你要让我们饿死么?”
“都给我住口!”而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声,紧跟着就是几声哀嚎,“一群乱民!这是国策,你们懂得什么是国策么,就是皇上要征你们的土地,为皇上做事,是你们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儿!”
“皇上?”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传了出来。
“你胡说!”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皇上如今施行仁政,已减免浙直两地的赋税,分明是与民休息,怎么可能又圈占土地。是你李仁贵假公济私,要拿我们的土地建你的私宅吧!”
“一群暴民!乱民!”李仁贵的脸上露出几分凶狠的光,“把他们拉开,荆扶山,老子敬你是个读书人,虽然读了半辈子书也没考中个举人。你要是再不识好歹,老子连你一起打!”
“李仁贵,我为什么没考中,你比我清楚得多吧。”离得有些远,陆青婵没有看清那人多长相,只能远远看见是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身躯,“这些都无所谓了,苏州城内外数十万生民,你今日圈占这片土地,明天还有下一片,早晚有一天,风声传到京城去,你的举人老爷就做不成了!”
“就凭你?”李仁贵哈哈一笑,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户部尚书李授业李大人是我什么人吗?你以为你写的那些酸文章,真的能送到皇上面前吗?别做梦了!”
“有善。”萧恪对着有善招了招手,轻声说了几句,有善点了点头,萧恪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把远处嘈杂的人声抛在身后,有善指挥着身边的几个侍卫大臣:“你、你、还有你俩,去,把那个不识好歹的狗官给捆起来!”又说了几句,一回头正巧看见陆青婵还站在原地,有善连忙说:“娘娘,您快跟上啊!”陆青婵嗯了声,拎起裙摆紧走了两步跟在萧恪身后。
四年前的春夜里,萧恪带大军孤军深入,生生把苏州城从叛军的手中掠夺了回来。在鏖战的许多个夜晚里,他身边的将士说:“殿下你看,苏州的土地多肥沃,往后不知道要给咱大佑产多少粮食,多少丝绸。”说完之后,他甚至憨厚地笑了一下,“也许往后,俺婆娘也能穿得起丝绸了,俺的娃娃也不会像俺一样挨饿受冻了。”他的目光越发坚定起来,“所以,俺一定得把苏州城打下来!”
不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或许永远都不会被珍惜。萧恪的手背上暴出了青筋。李仁贵、李授业,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牵连其中。萧恪只恨不的把他们全部罢免。
他的步子很快,走出百时步才将将回神,这才发觉陆青婵拎着裙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也走了老远,他步子大,陆青婵跟得有些费力,萧恪慢了几分等她上前:“朕还有别的事要办,一会儿你和有善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