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陆青婵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似乎并无不妥,她也明白萧让的为人,他向来是君子做派,并不会做无礼之事。看样子他应该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
听了陆青婵的话,萧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陆青婵,你觉得我不该来?你别忘了,我才是储君,皇父的诏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还有你,陆青婵,你是我在太乾三十年里选定的皇后,除了没有过礼之外,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萧让的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我知道你这一年多来过得不容易,你的诸多不得已,我都理解也能原谅,今日我们能再见便是上天给我们二人的缘分未断,你和我走吧,助我重新夺回一切,我依然许你做皇后。萧恪再喜欢你又如何,皇贵妃的尊号又如何,你是妾!他日后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对你好,还不是仗着你母家的势力!而我,我凭借的是真心,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真心?情分?”陆青婵咀嚼回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她看着萧让,“你和我说真心?我不知道你对踏云用了什么手段让它变成今日这般,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你想过没有,我今天几乎因为它而死!你若是心中有对我的半分怜悯,又为何要使出如此手段?”
在萧让心里,陆青婵向来是温驯至极的性情,她习惯了顺服,从不会为自己辩驳什么,可她今日所言竟让他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冷下了脸:“萧恪到底都教你了什么?让你竟然会这样和我说话?”
冷冷的月色泼了陆青婵一身,她的骑服被树杈枝干划出很多口子,显得她并不像过去那般是一个进退得宜的宫妃,陆青婵的眼睛如水一样落在萧让身上:“殿下,我在敦惠太后过身前去见过她一次,那天她赐给我一条白绫,让我为了保全你也保全自己的颜面而去死。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死,萧恪他想让我活着。我把自己挂在梁子底下,他把我救下来,他问我,陆青婵你到底为了什么活着?从来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没敢告诉他,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在为了你活着。”
“萧恪告诉我,我是个人,不是一个猫猫狗狗,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你的一条狗,性命全部都被你捏在手里。”陆青婵生来便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她的每句话都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她的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几滴血迹,月光把她的身影撕出了毛边,她的眼睛里一直带着柔柔的光,她说,“萧让,我们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萧恪的皇贵妃。”
萧让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陆青婵,也或许他也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萧恪。眼前的这个年轻女郎已经出落出了亭亭风致,她从她九岁入宫开始,所有人都告诉他,陆青婵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一切,享受着她如春花一般烂漫的心性,享受着她无尽的温柔顺服。然后今天,陆青婵告诉他,他错了。
她生出了一种独特的勇气,是过去的许许多多的年岁里他不曾见过的勇气,她像藤蔓一样坚韧,纵然几经时光的洪水洗濯,她依旧坚定地立于其中。
萧让倏尔在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悲来,他抬起手拉住了陆青婵的手:“婵儿,过去都是我错了,你和我走吧,我往后一定好好待你。萧恪能给你的,我都能给。”
萧让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让陆青婵觉得意外,只是她仍旧缓缓摇了摇头:“殿下,我不能和你走。我的父亲、兄弟、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成了皇上的人,一切都无从转圜了,而你不同,你既然已经离开了宗人府,外面就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任你驰骋,你走吧,若是被侍卫们发现,你就难以脱身了。”陆青婵说得平静,萧让根本看不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被扭伤的手脚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烫。她素来也并不是身体强健的人,每年冷热交替时都要喝好一阵的汤药,如今的情形更是不好,陆青婵的手缓缓收紧成拳,尖尖的指甲尖刺入掌心,以换取片刻神智的清醒,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会对皇上提起你,也不会说这一切是你做的。”
萧让看着她,一字一顿:“陆青婵,你说了你的不得已,你和你的父兄都是不得已才为萧恪那厮卖命,那么我问问你,你的心呢?”
陆青婵弯了弯唇角:“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这是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出来,纵然面对的是萧让,陆青婵的声音柔柔的像是一阵风,可是她的目光静谧而安详,哪怕此刻她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这双眼睛像是世界上最宁静的湖水,让人沉溺于其中。她的心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已然心照不宣,萧让苦涩地笑了起来,他说:“要是你没对我说这些话,我会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可你说完了,我就知道,我带不走你了。”
有些事物,归根结底都要等到最终失去的那一日才会让人幡然悔悟。他原本以为,陆青婵会永远守在原地等他,所以他才对她不甚在意。年轻的时候,在和陆青婵许婚之前,他也曾纳了几房妻妾,他也曾见过明黄色琉璃瓦宫墙下,陆青婵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不知是悲伤还是伤心,也许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想看懂罢了。
他飘飘荡荡很多年,总觉得陆青婵不过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符号,可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刻,他能想到的会无条件帮衬他的只有陆青婵,所以他来到了木兰,因为他知道,只需要他一句话,陆青婵一定会向过去很多年间一样,乖顺地称是。
可那一夜,白桦林间万籁俱寂,他站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等来那个纤细的人。
他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那个他原以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的人,不知在何时已经轻轻悄悄地走远了。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他若是强行带她走,换来的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萧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青婵:“虽然如此,可萧恪篡位夺嫡,大逆不道。又把我一个人关在宗人府,把我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至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他语气说得狠戾,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面无表情地说:“金创药,给你了。”他把那个描金的小瓶子抛了过来,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了陆青婵的脚边。陆青婵迟迟没有伸出手,她依然是静静的。
夜里起了微风,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几声犬吠,陆青婵抬起眼,声音依然温柔:“你快走吧,别被发现。”
她环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远处的那条河水声潺潺,在月光下闪着无数粼粼的清光,遮掩住他们言语的声音,陆青婵坐在这像是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丹青,美得不似凡间所有。那一瞬间,萧让竟觉得有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她骨子里带着柔,她的心里似乎装不下一点恨,他方才的话说得狠绝,可当他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的所做作为,对陆青婵竟觉得只剩下了无尽的亏欠。他站了很久,最后依然想不出该对陆青婵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让走远了,陆青婵从始至终垂着眼,没有去看他的背影。树影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在她的身上,总让人觉得凉浸浸的。
那句恩断义绝,情理之中。可细想想,也难免让她觉得悲凉。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只是她有时也觉得想不明白,很多年前那位赌书泼茶,吟诗对弈的少年,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因为什么,一步一步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权力是吞噬人的饕餮,它让人滋生无数欲望,每个人都在欲望的河里泅渡,难以脱身。紫禁城、皇图霸业这些都能串联在一起,没有人能摆脱这些束缚。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无穷无尽掠夺你的世界上,尽可能清醒而冷静地活着罢了。
她有些费力地捡起了那个描金的景泰蓝小瓶子,用力把它扔进了那条滚滚的河水中,手臂和小腿上的疼痛似有若无,偶尔觉得撕扯她,偶尔又消失不见,这些痛觉好像也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也好像感受不到身体上的滚烫与冰冷。
那些忽远忽近的人声却似乎变得更清晰,其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夏夜徐徐的夜风,直直地向她飞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陆青婵!”素来冷漠不带感情的嗓音,如今在这呼唤的深处似乎带了无尽的焦灼。
幸而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引来野兽,也幸而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他亲自来寻她,跋涉十数里,每一步都是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他从未多言过什么,可他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做到了。
陆青婵的这前半生,从来都没有被坚定的选择过,陆承望放弃过她,萧让放弃过她,毓贵妃也放弃过她,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注定被放弃的人,她的一切都不过是偶得,失去才是最终的归宿。
但是,那个男人,无数次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将会永远坚定的站在她身后。帝王之爱对她而言,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陆青婵依然想要握住那双自无尽黑暗深处,向她伸出的手。
萧恪的嗓音忽远忽近,陆青婵弯起了嘴角,她很想回答他,像以往一样告诉他,她就在这里。但是却控制不住地被某些东西蚕食全部的理智,一点一点沉落于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陆青婵和萧恪,他们两个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永远坚定的选择对方。请大家一定要相信这一点!陆青婵给予萧恪温柔,萧恪给予她依靠和支持,原本两个感情世界一无所有的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拥有了全世界。
我最近也关注了网上很火的那个北大女生的事情,在写文章的时候我也想努力把我的价值观阐述出来。我的读者们应该都是女生,我希望大家都努力爱自己,要相信自己本身就是美好的,我看了一句话很应景:他拥有的仅仅是你的爱情,而不是你的一生。每个人都应该从自己不幸的爱情里面跳出来,先爱自己而后爱别人。
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的生活。
第43章 灯盏辛(一)
七月末正是一年里避暑山庄最好的时节, 热河行宫里的七十二景交辉相映、相得益彰。热河行宫的万壑松风殿外种了几棵石榴花, 如今正值开花的日子, 簇簇芳馨如海, 那是一股浓烈的橙红,映着朱红的宫墙。
杨耀珍从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走出来,就在这不多时的诊脉功夫, 冷汗就把衣服全部都打湿了。方朔、有善和庆节都在外头守着,见他走出来忙上前。
“杨太医,如今咱们贵主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方朔立在廊下,杨耀珍从怀里掏出帕子来拭汗:“倒不是多严重的症候,就是伤到了胳膊和腿,这些都是皮外伤,得好生将养着,只是前几日的高热实在吓人,如今都过去三日了,人也不见醒转,这也实在是蹊跷事。只能说贵主儿身子太单薄, 这一回狠狠地伤了底子。”
外头的太阳正是毒辣,有善也在心里暗暗咋舌。他们每个人都忘不掉,那日深夜里, 皇上抱着贵主儿回来时的情形,天子穿的明黄色斗篷围着那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叫人看到一点,只能看见那从斗篷下头伸出来的纤细的手, 贵主儿常年戴的那个翡翠镯子被跌了个粉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细嫩的皮肉上满是狰狞可怕的血痕,哪怕是他们这些奴才们看着都觉得心慌。
所有随行的太医都被拘了过来,轮番儿的替贵主儿诊脉,等情形稍好了些就连夜送来了热河行宫,这几日皇上就没睡过囫囵觉,寸步不离地守在皇贵妃身边。前几日高热不退,皇上几乎要杀人,那时候人人都恨不得垫着脚尖走路,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拖出去砍头。
方朔也叹了口气,回过身对身后的有善庆节说:“你俩先回去歇会吧,这几天你们也实在是辛苦了。”而后又对杨耀珍说:“您看,是不是也该劝皇上睡会,这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糟蹋。”
杨耀珍看了看日头,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您不在里头您不知道,每次咱们诊脉的时候皇上便不错眼神地盯着咱们,目光炯炯的哪里看得出困倦,倒是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太医,挨不住打了个哈欠,马上就被拖了出去打板子,这时候劝皇上歇息,简直是虎口拔牙。”
他停了停,见四下无人,终是犹犹豫豫地问了出口:“您觉得,这事是谁做的?咱们看皇上的心里约么猜到几分,要不然皇上也不能坐在这这么坦然。”
杨耀珍衣服上的汗渍被风一吹还有几分凉飕飕的,方朔忖度着说:“这事儿说不准,你且等着皇上腾出手来再瞧吧,你以为那陆大人好惹不成?他不在御前,自个儿的闺女被人这么算计,他又怎么会轻易罢休,陆家如日中天,这时候把主意打到陆家身上才是真的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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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壑松风殿的侧堂里,子苓在给陆青婵喂药,她白着一张脸睡得无知无觉,胳膊和腿上都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脸上也带着细细的擦伤。原本就是极白净纤细的人,如今那些发红的血痕便愈发让人看得心疼。
一碗药只喂得进一半,很多都从唇角流下去,子苓又喂了两勺,萧恪便看不下去了,他对着子苓伸出手:“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