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在这个时候,这个天牢里,陆青婵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竟让他觉得眼眶一热,他回转过头,继续看向屋顶,似乎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每一个榫卯:“这个时候,这样的话什么用都没有。”
“臣得罪的人太多了。”荆扶山淡淡道:“前朝的阿史那乌其、秋野、王敬学,他一连念了几个名字,这些大臣里有些陆青婵听过,有些便是闻所未闻,这些大臣遍布六部乃至各司,说到最后,荆扶山甚至弯起了嘴角,“这些是前朝,到了后宫,就连端嫔也算是和我有过节的。”
荆扶山和端嫔不大对付的事,陆青婵也略有几分耳闻,只听说是二人若是碰见,荆扶山常常对端嫔冷嘲热讽。端嫔其实素来避世淡泊,都被荆扶山激得反唇相讥。荆扶山看不起言几潭的做派,连带着也看不起他的女儿,所以说要把他俩栽赃污蔑到一起,甚至有几分荒诞。
“皇贵妃,你来到这慎刑司,缘由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放心,我是不会屈打成招的。”荆扶山略移动了一下手臂,“你看重的是皇上的威名,我看中的是自己的清誉。我荆扶山也不是个糊涂人。”
“我越是宁死不屈,越是不吐口,皇上和端嫔就越清白。”荆扶山忍不住笑笑,“这些人都当真是好盘算啊。”
他侧过头看着陆青婵:“端嫔如何了?”
“她被禁足在永寿宫,皇上还没说要动她。”
荆扶山哦了一声:“言几潭这个老猴子,为人不正派,八面玲珑的左右逢源,他倒是生了个一根筋的闺女。”
“那一日,你觉得和平日里有什么不一样么,”陆青婵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看着荆扶山平声说,“说得细致些,你知道,后宫的事大理寺这边鞭长莫及,我倒可以替你留意几分。”
“有哪些不同……”荆扶山沉吟着想,“也确实有。”
出了内务府的门,正巧有一只鸽子自半空中落到了汉白玉栏杆上。金阳披在它身上,鸽子鼓翅而鸣,给这个肃杀的冬日,也添了几分生机。
荆扶山是萧恪登基之后,提拔的第一个近臣,萧恪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选定了荆扶山,荆扶山也果然不负众望,一鸣惊人。他的存在挡了很多人的路,有人想要接机铲除萧恪的左膀右臂。这朝堂之上,暗潮汹涌,无数的人像是吸血的蜱虫,在孜孜不倦地吸食着这个金玉王朝的玉露琼浆,他们仰仗着萧恪,又生怕他脱离了他们的桎梏。
回到承乾宫,子苓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主儿,您可算是回来了。”
陆青婵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子苓帮她重新绾了头发:“主儿,无幸的事奴婢着人仔细着去查了,您也知道,教坊司这个地方,下钱粮之后,便不能再入内宫了,昨日他夜里确实是按时回了教坊司,只是人定前出了一趟门。端嫔出事之后,身边的人已经都被带走查问了,奴婢还没有去问。”
子苓给陆青婵绾好了头发,沈也便绕过地罩走了进来:“主儿,端嫔身边的松枝吐口了。”
听闻此言,陆青婵蹙起了眉:“她说什么了?”
“松枝承认说,端嫔确实和荆大人私相授受已久……”
陆青婵猛地扶着桌子站起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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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是打定了主意,让此事不能轻易做罢了。松枝松了口,慎刑司那边便越发变本加厉了,听说过了午后,便上了针刑。陆青婵去乾清宫见过萧恪,每次开口,萧恪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旁的地方去,萧恪不希望她和这件事扯上干系,外头的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宫妃和权臣,庶民们最擅长的便是人云亦云,这些画本子里都不敢写的东西,如今就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似乎众人都乐见其成。
哪怕日后当真为他们二人洗刷了冤屈,茶余饭后,外头也会挤眉弄眼地调侃一二,荆扶山的仕途怕是要从此中断了。
针刑,用的是那细长的钢针钉进指甲里,那种疼痛近乎深入骨髓。沈也看着陆青婵的脸色,继续小声的补充:“如今,慎刑司的人,也已经把端小主请过去了,怕是也要对端小主用刑了。”
一种淡淡的悲凉在陆青婵心里缓缓弥漫开来。
这些约么也都是在萧恪的授意之下进行的,早知道他并不是个温柔多情的君王,可诸如此类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偶尔也会激起陆青婵心底的几分恐惧之意。
那天晚上,方朔带人传话,说是萧恪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膳牌,有时候只是一个符号。自陆青婵的绿头牌做好之后,萧恪从来都没有翻动过这个牌子,他喜欢踏着月色,走路来承乾宫。偶尔抬头看看星沉月落,偶尔听听虫豸低鸣。他喜欢在她的这块地方和她厮守一起。
翻牌子便不同了,那是脱掉了衣服把人裹起来抬进皇上的龙榻,看着陆青婵难以置信的神色,方朔低声补充:“贵主儿坐肩舆去就成了。”
陆青婵说了一句知道了,方朔看了看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贵主儿,荆扶山荆大人,今日傍晚时在慎刑司吐口了。本来是要给端小主上刑的,荆大人突然开口说,是他倾慕端主儿已久,才做出这样的荒唐事。皇上盛怒,在乾清宫里摔了杯子,这事往后怎么着还不知道呢,您要是能劝,就劝一劝皇上。”
事情闹成如今这个样子,就连萧恪都不能中途喊停。陆青婵点点头说知道了,而后又把子苓叫来:“无幸的事,查得如何了?”
*
自方朔传旨之后,萧恪一个人又在窗边站了很久。
他在这座煊赫的皇城里治理这个国家,而这个皇庭里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耳目,所以当他知道陆青婵午前的去向之后,心里便升起了一种复杂的滋味。
萧恪知道陆青婵是个有才情的人,她谦逊却不卑微,可却没料到她有这样的胆子,敢在这个时候忤逆他。这种不满的情绪一直弥漫到晚膳十分,敬事房端着膳牌的时候,他破天荒的翻了陆青婵的牌子。
可直到方朔出去了,萧恪又让有善追了出去,额外加了一道口谕,不必让她遵从着翻牌子的流程,只管坐肩舆便是。只是哪怕说到这一分,他心里又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心。
曾记得自己尚且对她说过,许她在紫禁城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如今想起来,却像是一句没着没落的谎话。他在窗边站了良久,直到方朔进来回话,说是皇贵妃已经到了,萧恪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
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萧恪的皇位还没有坐稳,他骨血深处涌动着的依然是在战场上两军鏖战之时,面对面直直白白的拼杀,这些朝堂上的水深火热,这些把前朝后宫混揉于一体的胆大妄为,有时也会让萧恪觉得陌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他走向东暖阁,陆青婵静静地立在暖阁正中,她手上套着自己送的玉镯子,玉一样的人,对着他行了万福礼。就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那些看不见的博弈厮杀倏尔远了,陆青婵清清淡淡的模样,像是冬日里的一片雪,轻轻的落在屋檐上。
陆青婵抬起头,就看见了萧恪眼下淡淡的一圈乌青,他为了这个王朝殚精竭虑,南方的雪灾、北面的战役,明年春日即将到来的凌迅,闽浙一带的疫情。这些林林总总的大事小情撕裂着这个年轻的皇帝,萧恪把陆青婵搂在怀里,很久没说话。
在这一刻,陆青婵竟觉得有几分释然了。萧恪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家国的重担施加在他一人身上,每一件事不说尽善尽美于极致,到底也算是功德圆满了。陆青婵抬起手回抱住萧恪的腰:“皇上。”
萧恪在她耳边嗯了一声,陆青婵的抿着嘴说:“端嫔的事,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第61章 也白头(一)
“那天晚上刚下钱粮不久, 端嫔便来找臣妾说丢了东西。好圆圆巧不巧丢的正是那尊皇上御赐的玉佛, 旁的东西也就罢了, 丢了便丢了, 往后仔细些也就算了。但是御赐之物丢了是要掉脑袋的,所以臣妾便差人去寻,后宫人少, 连带着今夜值班的几间班房也一并去查,这才查到了荆大人。端嫔身边的松枝,昨天傍晚想要咬舌自尽被人拦下了,有人说她前几日刚托人给母家送了大量金银,她一个宫女哪里有这么多银两,这些约么都是受人驱使的。”陆青婵的声音总是不疾不徐的流淌出来,能让人静心,也能让人听得进去。
“皇上不如顺着松枝去查。”
萧恪竟有了一瞬间的愧疚之心,陆青婵言辞之间一派平宁,也没有为着他今日突然的召幸而不快,反倒是徐徐地说起了她白日里查到的东西。火烛的光流转在她的身上, 陆青婵的眼里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陆青婵说的不无道理,萧恪说了声知道了,抬起手把陆青婵抱的更紧。
那一日云雨之后, 陆青婵缩在萧恪怀里。今夜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陆青婵听着他的心跳,轻声说:“皇上最近不要太累了。虽然事事躬亲好,但是前朝内阁里还有许多位大人, 都是可为皇上分忧的肱骨。”
从被子下伸出一条细白的胳膊,她轻轻抚平了萧恪的眉心,黑暗中她的眼睛依然在微微闪光发亮。
萧恪把她的手又摁了回去,他说:“朕的朝堂,总也是不清净,每隔三差五,都得整饬一二。”
陆青婵没有接萧恪的话,只是拧过身子,让自己更柔顺的贴合住他的躯体,她的声音自他的怀中传来:“皇上决断便是了,不要来问臣妾,臣妾什么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