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云客
“可惜了。”萧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可惜了他的手,还是惋惜这个人,“只希望湖广那边不要磨平了他的斗志和心性儿,有朝一日,朕还想要把他再调回来。”
关了窗,屋子里很快便熏得暖了,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轻轻点头:“臣妾觉得荆大人和过去不一样了。”
萧恪哂道:“有些人,好好磨磨心气儿就好了,荆扶山也是个聪明人。”他把手上的几本折子看完,天色已经慢慢暗淡了下来,今日下了雪,并不能看见晚霞。萧恪抬起头轻声说:“三日后,朕便要和你一道去报国寺了,你怕吗?”
萧恪总是喜欢问她这样的问题,陆青婵抿着嘴摇头。在陆青婵心里,萧恪是个无坚不摧的利刃,切金断玉毫不手软。而只有萧恪自己才明白,他也是一个有软肋的人。世人都以为萧恪是个冷漠寡恩的人。只是寡恩的背后,每每想起萧让,总也让萧恪感受到复杂的滋味。
他自己都有几分没底。可陆青婵仰着脸对着他笑,说她不怕,这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却又让他自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力量,萧恪站起身绕到陆青婵身后,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陆青婵便顺从地倚在了他怀里,萧恪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若是等这些事都料理顺遂了,朕立你为后,如何?”
在这个初雪纷纷扬扬的日子,这句盘桓在萧恪心底许久的话,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宣之于口,陆青婵讶异地拧过身子,萧恪有些赧然,可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说:“朕是认真说的。”
陆青婵垂下眼,红萝炭烧得她的脸也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红:“皇上知道的,臣妾并不在乎这些。”
萧恪的手摁在陆青婵的肩膀上:“可是朕在乎。”他顿了顿,索性继续说,“朕只想给你一个名份,想让你与朕一道,立于千万人之巅,受众臣膜拜。朕想在你我都过身之后,咱们的画像能够一同挂在奉先殿里以享香火,朕想让全京城都只为你披上红妆,让你站在朕的身边,母仪天下。”
“朕不是个任性的皇帝,”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到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顿了顿,萧恪拉住了陆青婵的手:“答应朕。”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不管是萧恪,还是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终有一日埋骨泉下,萧恪有时候,也确确实实想要恣意一次,什么天意难测,什么天命难违,萧恪想通了,他只想给陆青婵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陆青婵抿着嘴看着他,轻声说:“若是臣妾父亲知道皇上对臣妾说这些,只怕此刻便要在丹陛上扣谢天恩一整日了。皇上,臣妾的身份微妙,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已经是无上的荣宠了,臣妾的父兄颇受诟病,皇上册立臣妾,又要受无数置喙,臣妾懦弱,只想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您身边就够了。”
安安静静。
这个词简单,可萧恪竟然从中听出了温情的味道,这个词,像陆青婵这个人,他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议,小雪无声无息的落在琉璃瓦屋檐上,萧恪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忍不住问:“今儿下雪,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第63章 也白头(三)
这个问句还有几分突然, 陆青婵愣了一下, 而后眯着眼想:“臣妾晚上回去要叫奴才们摆上锅子, 叫上萧礼和言宁, 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锅子。皇上要是想来,也能和我们凑上一桌。”
如今的陆青婵啊,竟还把几分心思都花费在吃食上头, 难得也叫人觉得有几分有趣,萧恪哦了一声,陆青婵偏着头问:“难不成皇上还有旁的打算吗?”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蝴蝶的翅膀纤纤掠过,萧恪咳嗽了一下:“没事。”
那日傍晚,萧恪当然没有让陆青婵和端嫔用膳,他把陆青婵拘在乾清宫里,两个人吃了一顿锅子。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鹿肉,摆在吊炉边上,铜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湿淋淋的水汽升腾起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陆青婵的脸都笼罩在水汽之后。
雪依然没有停,只能看见檐下的宫灯橙黄色的光打落在茜纱窗上。
外头是冷的, 可屋里却暖。
陆青婵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萧恪给她夹了一片肉说:“你多吃一些。”
关于肉食,萧恪比陆青婵更有心得。他在策马扬鞭于草原之际,也曾和牧民一起饮酒吃肉, 跳动的篝火噼啪作响,那些刚割下来的肉鲜艳着颜色,带着浓烈的腥气,被火一烤,滋滋地冒出油来,撒上一把粗盐,甚至有时候不加佐料。
那些褪去了血腥气的肉食便于唇齿间伴着新烫的酒,从喉咙口酣畅淋漓地滚下。牧民们唱着歌,萧恪也与他们一起击掌。战士们拍着自己的大腿,哼着南腔北调。
后来的宴酣之乐,逢年过节,平帝爷也会赐肉,他和兄弟们一道分食盘子上拿白水煮过的肉,连一点盐都没有,皇子们吃起来觉得索然无味,更甚至有些难以下咽。这些肉,萧恪却能面不改色的尽数吞下。
萧恪吃过一些苦,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苦。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此时此刻和陆青婵对坐于灯下,哪怕连一言不发,也都让人觉得美好。汤锅里滚沸的水,烫出清淡的肉,蘸上芝麻酱,滑落于胃中,就连食物都能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味道。
陆青婵发觉了萧恪在看她,抬起眼睛和萧恪四目相对。
“臣妾的脸上有东西吗?”
“有。”
萧恪抬起手,摸了摸陆青婵的唇边,好像真的擦去了那块莫须有的污渍,而后才从容说:“现在没有了。”方才只是轻轻的触碰,在那一瞬间,又感知到了她温热的体温。
小雪落旧檐,新炉烫陈酿。
吃完那一餐饭,萧恪带着陆青婵一道看雪。
穹庐如盖,纷纷扬扬的雪自头顶万丈天空飘落下来,天空是绵延不尽的深蓝,天空的尽头,挂着那轮洒满清晖的月亮。方朔给他们撑伞,萧恪却抬手把伞接了过来:“朕和皇贵妃一起走走,你们不用侍候了。”
陆青婵的手轻轻搭在了萧恪的臂弯处,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到了丹陛前头,陆青婵从庆节手里接过了宫灯。乾清宫前头的雪被扫开了,只是很快又有轻舞回旋的雪花铺了一地纯白,一大一小两对足印逶迤着走远了,只有陆青婵手里握着的那柄金漆彩绘的宫灯带着一抹温柔的橙黄,向无尽的夜色深处走去。
东一长街的雪还没有扫开,积雪将将没过花盆底的一半,有风徐徐的吹来,陆青婵的脸都变得微红起来,可她的眼睛很明亮,倒映着月色和烛光。一直走到广生门旁边,萧恪换了一只手撑伞,右手握住了陆青婵的手。她的手有些冷了,指头也有几分发红,萧恪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冷不冷?”
看着陆青婵摇头,他说:“朕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尤其是这下雪的日子。你瞧,那些藏污纳秽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都被这雪遮了个干净。朕的这紫禁城,金瓦红墙,从没有比现在再干净的时候了。”
微冷的风吹过萧恪的脸,那些雪片落在他的脸上,很快融化透明。站在这座宫墙之内,有时候觉得逼仄,有时候面对着天高地迥,偶尔也会觉得豪迈。陆青婵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看着萧恪眼里的那分思考神色,她往前走了两步,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拂去了他肩膀上的雪花。
陆青婵带的护甲是蓝色的,上头缠了金丝,划过萧恪的衣服料子,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孤零零的月色下,一把油纸伞下头立着帝妃二人,陆青婵的手还停在萧恪的肩膀上,萧恪突然倾身吻住了她的嘴唇。陆青婵的唇齿有些发冷,可萧恪却是热的暖的,他温柔地把她包裹,启开她的唇齿。
周围纷纷扬扬的雪,无声无息的飘落,甚至有些都停留在了伞面上,像是隔绝出了另一片天地。紫禁城的深夜原本便是寂静无边,偏偏在这一个落雪的冬夜,在这一盏宫灯后面,流淌出了无边的温柔。
对于这个比雪还柔软的女人,在萧恪的心里攻城略地,也是萧恪自己,私心里给她画了好大一片疆域。他细致的吻着她,感受她柔软的嘴唇,和身上与雪花并在一起,馨香又冷冽的味道。
永寿宫,端嫔走到院子里,仰着脸看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她没有撑伞,雪花一片又一片地落在她的脸上,融化之后像是一滴泫然欲泣的眼泪。
在东华门口,荆扶山听了她所言,脸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荆某当日所为,是不忍看娘娘玉体受损,娘娘实在不必于心有愧。”
“本宫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她当时的语气也是十分平静的,她递出了一个信封,“这是本宫给你封的银子,以备先生不时之需。”
荆扶山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娘娘此举,怕是看错了荆某。”他接过这个信封,在雪地里撕了个粉碎。
他已经走过了东华门,端嫔一个人又在雪中站了良久。
她身边站的侍婢名叫抱雪,刚跟在端嫔身边也不敢有意规劝,端嫔此刻站在雪中沉思,忽然听见一阵忽远忽近的歌声,唱的是牡丹亭。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断断续续不太成调子,可歌声里自带了几分消沉风流意,顿了顿戏腔又再续,“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端嫔站直了身子,嘴角冷冷一勾:“真是荒唐,他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