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皇后摇了摇头,她忽然流露些许感伤,“比起圣意,毕竟还是输给你了……”
徐循不免有点尴尬,皇后要是盛气凌人,她说不定还更舒服点。“今日娘娘让我进门,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那倒不是,”皇后因徐循不耐烦的语气,也白了她一眼,“我就是想问你,清宁宫处理掉的那两个人,真的该死么?”
皇帝在这件事上,肯定也对皇后有所交代了,徐循不知她再问自己一遍,用意何在,不觉微微一怔,方道,“这……”
她还没说话呢,皇后又截入道,“场面话你也不必说了,我就觉得奇怪,王振谈起此事时,总是吞吞吐吐的,我要细问究竟,他却又不肯说了。只怕所谓他指证出的那两人,也没有那么真吧?”
王振这人,这些年来也算是当红了,先是在皇帝身边,后去了尚宝监,之后不知怎么又钻营到太子身边当大伴了。为人机灵会来事,徐循没少听见人夸他,她对他本也没什么印象,可今日却不由添了几分不喜:他倒是真不耽误,帝后之间,谁也不得罪。也不想想,若是这话被皇帝知道了,他能讨得了好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左右如今仙师也回长安宫去了,想必你身边的养娘保姆,对栓儿看护得也会更严密,到底是不是她们俩,还重要吗?”徐循反问道,“那两人一向是仙师腹心,要想找出更重要的卒子都难了,你难道还不满足?”
皇后被徐循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悻悻然地哼了一声,寻思了一番,又道,“不是我不满足,只是觉得内有蹊跷……”
她到底还是挥了挥手,自嘲道,“罢了,即使有蹊跷,大哥都说了到此为止,我又还能如何?现在连老娘娘都被收拾得老老实实的,说什么是什么,说不让静慈仙师出长安宫,仙师就真不出去了,老娘娘一句话都没有多说……我算什么,又哪还敢轻举妄动呢?还当我是你啊?”
这话虽然是嘲谑,但也透了几分真意:伴随着皇帝掌权时间的延长,他对朝廷和宫廷的掌控力也就越来越强,在这宫里,能违逆他意愿,甚至是和他稍微做个对抗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徐循苦笑一声,也是说了实话,“又何苦挤兑我?你当我想管宫?还不是大哥让我管,我不能不管……”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倒有些古怪的同病相怜之感——却又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两人身份对立,也实在不适合这种惺惺相惜的情绪。
皇后先打破了僵局,她咳了一声,道,“我听周嬷嬷说,近日宫里还算是无事?”
“毕竟是开春才接来的,”徐循如实道,“除了些常例事务以外,也没什么,其实六尚都能管了,我这也没有什么活儿。”
“那倒不如把原来没做完的事给捡起来了。”皇后看来是早打好了腹稿,看似是闲谈,其实不知多么有节奏,“你之前不是看内安乐堂不过眼吗?这几年来老娘娘管事,虽说里头多了大夫,但医术如何,你也晓得的了。”
这么大一个宫,如何能有不死人的?这几年来永安宫有病的宫女也不少,现在内安乐堂有了医师,徐循也不好再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出宫看诊——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痊愈了回来,不过亦是有人落下病根,不能回永安宫服役,也有人病死,算起来,痊愈率还要比以前更低。
徐循这一次接手宫务后,主要也就是在想这个问题,她不管事的时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会自讨没趣地想着改变,现在管事了,自然就要设法改进一下宫里的诊疗系统。不过,要她相信皇后完全是出于好心,这也是不可能的。
见她不说话,只望着自己不语,皇后不免一笑,倒也大方,“老娘娘都为我添堵上几年了,我也给她添点堵,不算是过分吧?”
这一招也的确挺狠的,算是阳谋一类,算准了徐循的性子,必然是对现状看不过眼的,她这推一把,若徐循出手了,等于是又打太后脸,太后丢人不说,和徐循关系自然疏远。若她没出手,皇后日后又多了一条鄙视她的把柄,真是怎么算都不为输,徐循气道,“娘娘,您这时候还奇怪我为什么不想和您做朋友么?”
皇后露出微笑,泰然自若地道,“我现在也觉得,似乎不做朋友,倒比做朋友更爽气一些。起码有些事,拿到台面上来讲,要比放在心里更有趣味。”
她若是因此大为动气,等于是在娱乐皇后,再说,徐循虽觉无奈,但的确倒也没动什么情绪,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早已不是那个眼里不揉沙子,以为世界都和书里说得那样纯净的小孩子了。
“对这事,我也是有想法的。”她爽快地承认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吧,若是不成,还得借助娘娘的力量呢。”
“咦,你如今倒是看得起我了?”皇后捂着嘴巴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话是谁说的,我怎么倒忘了?”
徐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皇后越发止不住笑,这些年来,她不必管宫一心休养,气色已有很大好转,如今笑得更是开心,昔年那个形容枯槁的憔悴病人,已隐隐又被神采飞扬的少妇取代——只是这少妇的眼角眉梢,终究是多了几许掩不住的皱纹。
“之前内书堂设了医科,也请了先生来教,虽然这毕竟比不得外头的名医,但好歹也要先应用一番才好。”徐循也没什么好瞒人的,毕竟这事就算皇后现在不知道,等到实施的那天周嬷嬷也会回报。“不然,这些内侍岂不是倒霉无用了?都是读书种子才能入选内书堂,也不好糟蹋了人家。先用,若不成,也算是仁至义尽,到那时再设法举措吧。”
这一拖,起码就能拖出半年一年时间,毕竟医科从开设到现在,还没过几年,皇后一撇嘴,“如此虽是正理,但内宫一年,也不知要为此多枉死多少人了,你心里真过意得去?”
“我是过意不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徐循平平道,“不如,让娘娘来管?”
一句话就把皇后给噎住了,她白了徐循一眼,哼道,“你这是激我?”
徐循只笑而不语,皇后想了半晌,道。“我虽还没痊愈,管不得事,但也不是没为这事筹谋过,从前不知道还罢了,如今知道了,自然没有这样下去的道理。你说的那些对策,也无法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医科出师,怎么都要几年的,若是依我,不如先派人去周王那里,索要些能医的宦官来,又或是能医的民间大夫,在南内一带开辟一处临时医堂,平日内安乐堂若是治不好的,便转过去,先对付几年,如此即使医科不成,也有个退步。”
徐循讶然道,“原周王都去了近十年了,如今这一位是戏曲大家,他身边还有善医之人么?”
她是真不知道此事,所以问得诚心,因这一代周王两父子都是极有名的,老周王是神药星下凡,著有许多本草著作,小周王却是杂剧大家,这几年都往京里献了不少祝寿的杂剧,却没听说他也擅长医药。
皇后面上一红,道,“去了吗?我一时倒是忘了,病过以后,记性有时会忽然不好。”
周王很少进京,平时内廷女眷和藩地基本也没有来往,会记不得很正常,徐循反倒相信皇后的确是边说边想,她想了想,道,“其实也未必要周王给人,究竟内廷病人能有多少,太医院那许多医生,又不至于个个都忙碌,内安乐堂治不得的,再请他们过去,也不算是大材小用了。直接由他们顶个几年,也不算什么吧。”
皇后宁静微笑,“皇贵妃此言有理。”
徐循不免又有点郁闷,被皇后这一说,她倒没借口再拖延了,这个方略早一日实施下去,内安乐堂的病人也就早一日更有痊愈的希望。
“待我先和大哥商量过吧。”她当然也没有一口应承下来,喝了一口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栓儿在那事以后,还好吧?”
“还成,他课业忙,心眼实,也不会乱想。”皇后犹豫了一下,“壮儿那边——”
“壮儿已经知道自己身世了。”徐循叹了口气,“反正就还是那样吧,他倒是没再说要见自己的亲娘。”
“毕竟是你得大哥疼。”皇后又开始泛酸了,“我们家这一位……唉,也只能见步行步了。”
“那我和你换?”徐循没好气:就说这序齿一桩,皇后宁可烦恼死,都不会愿意和她换的。
“我拿圆圆和你换点点吧。”皇后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徐循沉默了一会,“你和圆圆的关系……”
皇后只是摇头不语,她涩然道,“孩子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事不是解释就能解释得清楚的。”
想来,她平日也很孤独寂寞,这样的话,在为人母者极为稀少的宫廷里,亦没有多少人可说。是以才会愿意把自己的伤疤,在徐循跟前揭开,只图个倾诉的痛快。
徐循对此,唯有默然,她却不可能学着对皇帝,也捏捏皇后的手。此时只想问一句:若是时光倒流,还会做一样的事吗?
这问题才一浮现,徐循心里也有了答案:皇后是一定会做这个选择的,只是和上次不同,这一次,她会做得更完美、更到位,预先除去所有威胁,争取所有支持……毕竟,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绝不会因为怕输而不敢赌的。
皇帝、皇后,甚至是文皇帝、太后……即使是时光倒流,到了下那个决断的那一刻,徐循以为,也有极大的可能,即使明知日后的发展,他们也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这些人虽然性情各异,但却都有一点相同:他们都很有自信,很相信自己是不一样的那个人。
对皇后的一点点同情,又淡化了开来,徐循心中本来就不强的罪恶感更减弱了,她提起了刚才被自己一再迁延的话题。“你说到公主们,我倒是想起来了。大哥意思,也该把阿黄的婚事给办一下了。”
皇后一惊:“阿黄今年才十四岁吧?她几个姑姑,都是十七八岁才出嫁的呀,会不会早了点?”
“此事说来也怪我了。”徐循吐了口气,“我是以她为藉口,向大哥求情的……”
皇后顿时‘了然’,她不免摇了摇头,倒是为阿黄说了句话,“怎么说也是头生女,才多大点年纪,为了仙师,就要——大人的事,又何必牵连到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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