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就这么沉闷而机械地走着流程,外头是不少宫女内侍,蚂蚁搬家般将锁好的箱子一点点搬到大车上,预备着一会先送到公主府去。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宁静,只有韩女史、刘尚宫和花儿三人有条不紊的念诵声,响在寂静的小院上方。
也因为里外这么近,一旦有点异动,也就十分提神,徐循本来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之中呢,猛然听见一连串脚步急急地往院子里过来,便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望着穿堂——这么着急,肯定是有要事发生了。
果然,来的是蓝儿,花儿不在,清安宫就该是她揽总,她都亲自出来传信了,可见这问题并不在小。徐循扬起眉毛,只让花儿行了半礼,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蓝儿上前几步,附在徐循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娘娘,乾清宫里闹起来了!这会儿太后娘娘已经过去,还派人来问您在哪儿,奴婢这就赶着过来寻您了。”
“闹起来了?”徐循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你且仔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都明白,只隐约听说是老娘娘、娘娘打发人去呵斥王振,当场就要拿住打杀了。”蓝儿的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可出了什么事要让太后娘娘亲自过去,奴婢就不知道了。”
这……虽说皇帝出言不逊的事情,徐循也是知情,并且也建议严肃处理,但她也没想到太后会和太皇太后商量出个直接打杀的办法,这和迁居乾清宫比,根本都不是一个层次的应对办法了。后者已经足够严厉,她还怕这么处理,会将皇帝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太后还更肃杀,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要把皇帝的大伴给打杀了。
虽然王振为人,她亦不是太喜欢,但那毕竟是皇帝的大伴,纵有劣迹,也还不显,一句话就要打杀,即使大臣们知道了会尽力夸奖两位娘娘的贤德,但对皇帝来说,此举会否也太过分了点?既然太后要亲自过去乾清宫,应该便是闹起来了吧……
思绪纷纷中,徐循也顾不得这一茬了,吩咐韩女史,让她好生清点嫁妆,又特地对阿黄道,“你勿担心,若有出入,且都先记着,我明日再来解释给你听。”
阿黄至此,面上终于有些讪然,“娘娘又何必如此,难道您还能贪了我什么不成?您既然要回去,我也不留了,只让姆姆留下便是了吧。”
其实徐循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章皇帝去了,太皇太后老了,阿黄和她关系也只是平平,仙师这几年虽然不错,但手里终究不宽松,谁知道皇帝对姐妹们如何?虽说出嫁时也有庄田赐下,宗人府也会供给日常花销,但在宫中无靠,想要多攒一点也很正常。她若没个心腹,不是自己来看,难道还让财产流落给旁人掌管不成?因此只是摇头,“不必,你好生看着,其中有些疏漏,只怕是真疏漏了也未必的。”
匆匆丢下一句,又略略整顿了衣冠,她便随着蓝儿出去,上了轿,让他们直接往乾清宫抬去。——不过西苑本来距离乾清宫就有一段路,几人这又是在西苑深处了,虽然心中着急,但一时半会,却也到不了地头。
才方走到一半,轿子忽然一顿,蓝儿在轿身轻轻地道,“娘娘……太后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徐循这会还去什么乾清宫?在路上也没法说什么,只好跟着太后一道,回身去清宁宫了。到屋前她先下了轿子,却见太后那儿半天也没有动静,便到轿前疑惑道,“姐姐,您没事吧?”
太后过了一时,方才鼻音浓重地回答,“无事的。”
说着,便掀帘子出来,果然是双目红肿,一看便知道,刚在轿子里必定是哭了。
徐循见此,哪还不知乾清宫中必然有一番争执,而且太后看来还是被气着的那一方。她也不说话,等进了里间大家坐定了,方才问道,“这王振,是死了没有呢?”
太后一听王振两字,浑身一震,眼泪便是夺眶而出,她捂着脸低了好一会头,方才哑声道,“周嬷嬷……你来和她说吧!”
周嬷嬷亦是神色沉肃、心事重重,见太后如此,眼圈儿也跟着红了,便跪在徐循跟前,低声将乾清宫里的事情,娓娓道了出来。
原来太后派出打杀王振的,正是周嬷嬷,可她到了乾清宫里,方才呵斥了王振几声,皇帝便把她给喝住了,仿佛早知她的来意一般,竟是不许周嬷嬷带走王振,双方只能是僵持在了那里。周嬷嬷仗着是太后身边近人,还劝谏了皇帝几句,皇帝反而恼了起来,反要打杀了周嬷嬷。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只能是惊动太后,待到太后赶到时,亦是又惊又怒,呵斥了皇帝几句,皇帝便发了脾气,只说自己横竖不是太后亲生,同他有半点好的人,太后都要夺去。先夺了罗妃去还不足够,今又要夺了王振,还说什么他日亲政以后,必定要废了太后之位,究她阴夺人子之事,追封生母为皇太后云云。
徐循听得话也不会说了,她虽然猜过栓儿也许对自己身世有些疑心,但却也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了,且还知道得这样清楚,如今这么一嚷出来,明显是压根都不在乎和太后的所谓母子情分,要把脸面撕破了。——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今再想到前事,大抵因为恩怨已经过去许久,余下的感情也不浓烈,徐循没有多少幸灾乐祸之意,反而也有些淡淡惆怅,太后这一生,亦可谓是在命运的洪流中不断地翻滚挣扎,她曾风光过、低沉过,也曾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虽说这一次出手,为她博来了如今的荣华富贵,但苦楚辛酸之处,又很难令人羡慕她的命运。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要为自身的后位担心,也不知她这一辈子,真正开心幸福的日子,又有几天。
“真是胡说八道。”她先喝了一声——不这么安慰太后,只怕她连正经谈话的镇定都不能具备,“皇后是章皇帝立的,栓儿也是大哥首肯,方才记在娘娘名下,由她教养的。至于罗妃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也的确是因为时疫,前后治疗都是尽心尽力,又何来夺去一说?皇帝不懂事胡说八道,你们就该教他道理,如何反由得他胡乱发火,还气着了太后娘娘?”
这番话在情在理,却未能抚平太后的情绪,她依然双手掩面,伏在案上不言不动,徐循见不奏效,声音便也低落了下去,她同周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周嬷嬷也是满面忧急,便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太后,低声道,“娘娘,娘娘?”
这一推不要紧,太后身子一歪,就被徐循推着倒了下去,徐循不由大骇,忙要去扶,仓皇间自己也跌了一跤,一群人乱了好一会儿,这才将太后扶了起来,先探鼻息——倒还有,只若有若无。再一看,只见太后面若金纸、唇歪了一边,怎么呼喊都没个回话,她心中一凉,忙喊道,“快请太医——都先别动,放平了!——娘娘卒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皇太后的风格又一次玩脱了……
262母爱
卒中是很常见的病,大鱼大肉的吃着,没事也不干活的富贵人家时常就出现这样的疾病,就是宫里,也颇有些六尚女官年老了后,就是因为这病再起不来身的,因此宫人对这病名也不算太陌生,听到是卒中,稍微也就减了慌乱——卒中虽然可能造成太后起不得身,但毕竟还不会立刻就死。昔日章皇帝暴卒,和昭皇帝一样,当时在屋里服侍的宫女宦官,除了大有脸面的那几个,余下多有被殉葬的。这屋里也没人想着活得好好的忽然去死不是?
不过,太后年纪毕竟还轻,谁也没想到她忽然卒中,众人顿时是乱成了一团,就连徐循,除了知道要把太后放平以外,对余下的急救措施也是一无所知,恍惚听见谁喊了一声放血,也是灵机一动,忙奔上前去,拔下银钗在太后十个指头上都扎了洞,此时又有机灵宫女,早就奔向内安乐堂,把在那里值守的太医给叫来了。至于太医署,因为隔得远,所以过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里有了医生施救,就不必徐循添乱了,她也听说,这卒中的人要是面目歪斜得厉害,救回来的可能性就小,太后的面目倒是还好,未曾歪斜过甚,看来性命应该是无忧的,至于人能否站起来,能否视事……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徐循站在宫中,手叉着腰茫然了一会,才忽然间惊慌发觉——现如今,宫里居然只能指望她来做主了。
太后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指望其在短时间内视事已无可能。太皇太后年老多病,不然也不会交权,这些日子以来衰老了多少,自己也是有眼看见的,再加上打杀王振明显是她的主意——太后第一步根本不会走得这么绝,她就不是这么个性子,也唯有老娘娘才会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眼看因为这主意,把皇帝和太后闹翻脸了,太后被气中风了……徐循真怕自己把这事一告诉过去,太皇太后也跟着气中风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管事,仙师又身份尴尬,皇帝刚说过太后阴夺人子,要废她后位,那么往前一步推论,因为太后要上位而被黑的仙师,也有可能被复位尊为母后,再给罗妃追封一个太后……这么一搞,仙师也被牵扯进漩涡里了,这会儿让她出来管事,那就更乱了,所以也不能找。这宫里寥寥几个主子都不能用了,除了徐循以外,还真没有别人能顶事。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是一个人当家作主了,头顶没有谁能管着她——可越是如此,徐循便越是惶然,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压根也理不清头绪,还是眼看着太医院的周太医赶了进来,方才猛地回过了神。
当年太医院的事情,虽然闹得风风雨雨,但最后还是没被捅出来,当谣言处理了。既然是谣言,而且此事也难说是谁的责任,毕竟便有一些幸运儿逃脱了处置,周太医便是其中一名,他因为失宠于大部分妃嫔,到末了连当时的皇后都不大要用他,所以在太医院中地位颇低,虽然官位高,但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因此,责任也就跟着低,再加上好歹和太后也有过一点善缘,便逃脱了贬职,还是留在了太医院里。
至于刘胡琳,也是早从东厂出来了,不过他出过这样的事,也不适合再在宫中服侍——亦不必徐循等人操心,三位杨阁老自然会把他护得好好的,已经安送回原籍去了,徐循也令家人厚厚送了一份程仪,助他在老家安顿下来。以他的医术以及敬业刚直名声,在老家自然也不会过得很差。这几年太医院出于青黄不接的状态,刚从外地寻了几个名医进京,也还没试用磨合,所以请的还是老人周太医,徐循和他颇为熟悉,也不待他行礼,便免了道,“你只说娘娘有事没有?”
“太后娘娘已经安稳下来了,太妃娘娘当机立断,给十指放的血,是救了太后娘娘的命。”周太医满口的谀词,“太后娘娘日后若能恢复下地,都是您的功劳——”
见徐循不耐,又忙道,“奴婢又放了一小碗淤血,娘娘应该一会就能缓过来了,能不能说话,还得看娘娘的造化。”
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不过,这会儿病人的心绪可万不能着急,一着急血一冲脑,那就更不好救了。”
徐循忙上前去看时,果然太后已经醒了过来,双眼直眨,喉中呵呵作响,只是还不能说话,见徐循过来,便望定了她,偏偏面部又僵硬,多少情绪,都写在了一双眼睛里,看着没地也让人着急。
徐循心底,暗叹了一声,便握着她的手沉声道,“莫着急,娘娘,这里万事有我!”
见太后似乎依然不减焦虑,她便揣度着她的心意,说道,“这里先由我管起来,等事态平息了,方才去回老娘娘。娘娘放心,您好了,我照样归权——这些年来,难道您还不信我?”
太后极为费力地摇了摇头,做了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循一边猜一边解释,“老娘娘那里,怕她一时接受不来,慢慢地去说。朝中事您也知道,本无大事,待您好些了再往外说……”
她一边猜一边换话题,见太后反应,便知都不是,便又续道,“王振那里,先捉起来,等您发落——”
见太后精神似乎一振,却又依然在做表情,徐循的声调慢了下来,“栓儿……”
太后的眼睛便瞪大了,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徐循的思路,刚才也颇混乱,现在方才渐渐有了条理,她试探着道,“让他过来见您?”
太后神色未改。
“让他留在乾清宫?”
也不是。
周太医这时也不顾君臣分野了,膝行着爬到床边,杀鸡抹脖子般对徐循使眼色,徐循看了他一眼,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她大声道,“娘娘放心!此事原委,必定密密收藏,不使外臣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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