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徐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摇头道,“国朝没有垂帘听政的事情,这个先例,不能在我这里开了。再说,我懂得也不多,帮不了你什么,这朝政一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如此聪明,想必不过数日,也就能上手了。”
见郕王还要再争辩什么,她又道,“壮儿,你可要记住,你终究不是太子登基,我也不是太后……许多事情,我们不能不格外小心。”
郕王微微一凛,肃然道,“儿子知道了。”
又流露少许孺慕之情,“可娘也不能不放手不管——没有您掌着弦,儿子心里可不稳当。”
徐循想到还根本没来得及讨论的许多棘手问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亦是担心郕王能否应付得来,口中却道,“我怎么是掌弦?无非帮着你查缺补漏吧,等这一难关过去了,还是得靠你自己——放心吧,连你哥哥都能安安稳稳的,只要你别和他一样自寻死路,也就是皇帝而已,难道还当不下去么?”
郕王思及前路,不免又露出少许不安,徐循只冷眼看着,却不再出言劝慰、保证什么。
即使是亲生母子,在皇权跟前尚且还有反目成仇的,很多事,与其等事发后再追悔莫及,不如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把心病扼杀于萌芽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290决断
宫外有宫外的事要忙碌,便是宫里,一样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好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徐循便起了个大早,去清宁宫探视太后——昨天太后退回清宁宫以后,自然是少不得扶脉开方、针灸按摩,不敢有丝毫怠慢,徐循回清安宫以后,又是亲自过问了,知道六尚已经安排了几个太医在清宁宫值守,方才是满意。
今日起来用过早饭,进到清宁宫时,太后也是才醒,精神看着比昨日要好多了,只是仍然头晕目眩、无法下床,靠在床头半眯着眼,见徐循要行礼,便有气无力地道,“免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又何必讲究这些。”
徐循到底还是微微墩了墩身,方才在太后床边坐了,太后道,“你不跟着去朝会么?恐怕郕王一人应付不来。”
昨日朝会,太后出席,怎么说也是镇住场子,今日她去不得了,却还是关心着朝堂的事,徐循道,“我身份不正,若是去了,难免也惹得朝臣多想。横竖今日商议着迎敌的事情,我们原也都插不上嘴,就是郕王,也只能听着。”
太后面上就露出愁容来,叹了口气,方道,“是啊,昨日就光顾着吵帝位的事儿了,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倒是没人敢做主。眼下这事怎么闹还没整明白呢……我走了了以后,你们可有章程了?”
徐循正要开口时,外间有人来报,“皇后到了。”
皇后已经是换了一身素服,身后带着周妃进了里屋,给太后、太妃行了礼,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但倒没哭,“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好。”
也不知是徐循心理作用还是如何,总觉得她投来的眼神和昨日分明有所不同——不过,即使真是如此,徐循也不吃惊,帝位传承那么大的事,就算太后昨日意识不清一句话也没透露,消息也肯定会传到钱皇后耳朵里的。本来,帝位应当是属于钱皇后将来的嫡子,退一万步说,也该属于她名下的庶长子,现在让郕王即位,对皇后已经是极大的委屈了,不想郕王和她还要剥夺掉庶长子即位的权力,两边就算原来关系再好,现在肯定也得生出些别样的心思。至于太后反手一刀,那倒又是细枝末节了,皇后的仇恨若有的话,肯定也是先冲着徐循和郕王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要是有能力影响局势,现在局面也就不会进展到这一步了,徐循并不在乎她的情绪,倒是向太后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见太后微微点头,便道,“娘娘现在精神不济,宫中由我主事——现在事态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关万氏,去个人把她接来,大家一道说话吧。”
周妃和皇后此时倒又和睦起来了,两人恭声应了以后,便是彼此交换着眼色,面上都浮起了忧虑、绝望的情绪,周妃几次张口欲语,却都为皇后眼神止住。
徐循也不理她们,兀自和太后交代道,“昨夜我也和郕王商议了一番,若是可以,终是不愿迁都的。只不知大臣们意见如何了,一会朝会以后,少不得还要请娘娘和郕王共商御敌大计,把章程给定下来。”
太后苦笑道,“我现在如何共商大计?一切由你和郕王商议吧,只是这即位的礼仪,也该速办了。昨日下午,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今天应该会有人来请娘娘下旨,后日把礼行了。”徐循也露出苦笑,“嗣皇帝就先住在南内,乾清宫这里,等诸事告一段落后,再搬进来吧。至于别的赏钱,也等瓦剌退走以后再放了。”
她们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郕王登基礼,周妃终是忍耐不住了,噗通一声,就是跪了下来,膝行到太后床前,哭道,“太后娘娘!难道妾听说的乃是真事,您——您和太妃娘娘,真是要册立二弟为皇帝了吗?那您大孙子可又该怎么办?”
她是真的伤心——徐循相信满宫城里现在最为呕血的人就是周妃了,毕竟皇长子还是个婴儿,当不懂得为自己考虑,总之,周妃的郁闷情绪现在肯定是几乎已经胀破身子,连声线都是为之颤抖。只是太后却根本没给她发挥的余地,她面色一肃,冲周嬷嬷一挥手,周嬷嬷面如寒霜,便上前呵斥道,“大胆!娘娘身子正弱着,贵人这么做又是何意?帝位传承,自有长辈可决,哪到贵人多话!”
周妃脖子一梗,倒是来劲了,“我是大哥儿的亲娘!”
她恨恨地瞅了皇后一眼,“皇后娘娘脾气软不顶事,我不说话,孩儿爹又不在,还有哪个能为我们孤儿寡母想想——”
说着,已经是泪花满缀,抽噎了起来,一字一句,几乎都透着血。皇后吃她排揎,也不生气,倒是默默低了头,也陪周妃掉起了眼泪。
徐循看着实在不像话,也是摇头长叹,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太后见周嬷嬷被周妃闹得一时说不上话,眼底凶光一闪,怒道,“连主母都编排上了?你们都是死人,就看着她这么闹?”
忙就有健壮仆妇上来,一边一个,将周妃死死架住,手掌一捂,别提哭骂了,周妃连气都喘不上来,挣扎了一会,便是头一歪,晕了过去,被抱着挪到了别室去。
“你也别哭了。”太后稍一烦躁,又有些犯晕,手捂着额头,惹来一群人大惊小怪,“——都一边去,我没事!”
她显然是已经忍到了极限,连举止言谈都失去了以往的精细得体,挥退了众人,又指着皇后道,“除了哭,你还会什么?把眼哭瞎了,也哭不回你男人,哭不退瓦剌。就知道哭哭哭,有什么皇后的样子?别说母仪天下了,一般当家主母都没这么当的!”
几句话说得室内鸦雀无声,皇后捂着嘴,肩头一抽一抽的,忙就跪了下来,鼻音浓重地请罪道,“太后娘娘恕罪,妾身无能,让娘娘失望了。”
“让我失望有什么要紧?”太后咳嗽了一声,“——下去,说了我没事了——现在你男人把三大营十几二十万人拉出去,连个会喘气的都没逃回来,瓦剌马上就要打到家门口了,不立郕王,难道立那个襁褓里的娃娃?这是哭能解决的事吗?你倒是说说,不立郕王,又该怎么办?”
皇后终究还有点脾气,口唇翕动了一时,方才低声道,“妾、妾身以为,叔叔登位,也是情势所迫、权宜之计,毕竟,先皇正统,终究还是应该由……”
“由谁?由大哥儿?”太后不屑地冷笑了起来,“算盘倒是打得好,也得问问别人能不能跟你响到一块儿,你现在要还想着这事儿,还是趁早歇了吧!先皇一去,你就是你们家的主心骨了,日后带了两个孩子该怎么活,我是管不得,全看你自己了!你要哭,那也由得你,别在我跟前,哭得我心烦!”
说着,冲周嬷嬷喝道,“把她带下去!等万氏来了,再让她进来见我——和这样人说话,黏糊糊的真不痛快!”
皇后的肩头又开始抽动了,旁人对她倒还不敢太不客气,哄着领出了里屋,太后目送她出了屋子,不屑道,“老娘娘给选的好皇后,这都二十三岁了,还活得和三岁一般,有个不顺,就只知道哭!”
徐循和太后不说彼此关系如何,至少还算是同一层次上的人物,其实连着当日的胡仙师、何惠妃,又有哪个不是玲珑剔透?皇后和周妃可能连眼下的局势都弄不明白,放在章皇帝后宫,只能和诸嫔勾心斗角。现在局面非常,也难怪太后会不耐烦,徐循叹道,“罢了,不是还有个万氏吗,现在他们这一系,也只能是由她来做主了。”
毕竟有能力的人,终究不会被埋没,别看平日只能屈居皇后之下,到了要紧关头,终究不可能被排除在外。万宸妃很快就被唤进了屋内,虽然也是面色苍白、神色变幻不定,但姿态却依然冷静克制,给太后、徐循行了礼,便是坐到一边,一副静等吩咐的样子。
“路上也有人和你说了吧?”太后还是发话的那个,说着也叹了口气,“怀来那边的变化,还有宫中如今的局面……”
“是,妾身原本居于宫中思过,对宫外局势一概不知。”万宸妃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才路上听说先皇噩耗,心中震骇悲痛已极,言行举止难免失措,还请娘娘见谅。”
说是这么说,可她根本毫无悲痛之色,语气还隐隐有些试探、猜疑,显然是料到了先皇现在的状态只怕并非那么单纯。徐循难掩心中的欣赏,也是难掩心中遗憾:如此素质,别说钱皇后了,就是郕王妃都远不如她,可惜,才是过门不到五年,方是生了个儿子,就要从人生高峰上跌落了。
“此事之后再说吧。”见太后有疲惫之色,她便接过话头,“今日让你过来,也是要和你们交代一番,心里也明白一些……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一会儿皇后、周妃那里,还要着落得你去劝说。”
万宸妃寻思片刻,又道,“方才匆忙,没能问个究竟,妾身还有几件事不解。”
她问了几句,倒都在点子上,一是问此事由谁提议,二是问郕王是什么态度,三是问皇嗣变更的脉络,徐循一一答了,整件事便是条理清楚了起来。
——万宸妃的反应当然是要比钱皇后和周妃都冷静得多,除了个人质素以外,也有个身份差别的问题,听了徐循说明,她默然片刻,便是苦笑道,“先皇居然真是败得如此惨烈,也是大出妾身意料,既然如此,也无他话可说。妾身会和姐姐们分说清楚的。”
又犹豫了片刻,方才是有所试探地道,“只不知,先皇既去,宫中原有殉葬的规矩……”
以刚才钱皇后和周妃那不配合的态度,尤其是周妃的愚蠢表现,换个心狠手辣点的当家人,直接就能给殉葬了去,免得日后还闹出什么事来让人堵心,就是钱皇后,要下什么暗手也容易得很,反正一直都在哭了,来个‘忧急成疾’也不是不可能。钱皇后和周妃要远早于万宸妃收到消息,两人指不定还商量过了,就这也没商量出什么统一态度来,还做出触怒太后如此愚蠢的事情,这根本就是对局势毫无了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对比万宸妃的表现,怎能不令人叹息?太后听了万宸妃此话,也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便目注徐循,并不回答。
徐循心中也是早有盘算,闻言便道,“殉葬本属恶政,自唐宋以降也未有这样的事,我意实无此必要,只还没和郕王商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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