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你平时守陵无聊,也就是这时候,能和故人们多聊几句了。”大长公主也说。“这几年雨水多,娘这里没个可心人盯着,我可不放心,你且再守几年,我再调你回去吧。”
这人便是从前为永安宫传膳的内侍小那子,他因犯了事,要投入浣衣局,后来求到大长公主府上,她居中说情,小那子便被调来守陵。他摇手道,“殿下,奴婢就在此清清静静的也好,从前为娘娘传膳,如今为娘娘按时供奉香火,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驸马在旁点头,“好奴婢,这份忠心不错。”
驸马平素寡言,难得夸赞旁人,大长公主也是高兴,眯眼笑道,“好哇,驸马可是难得夸人的,可见你的忠心可嘉,来人,赏他。”
说着,便有人上来给老那递了一个荷包,大长公主道,“你在这里缺了什么,只管打发小徒弟和我说去。娘坟上有什么动静,也来告诉我知道,宫里如今,可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我不提着,谁顾得到这里。”
张驸马先不说话,等老那退下去了,方才是咬着西瓜道,“也就不到二十年,真是人情冷暖。”
大长公主此来谒陵,是踩在中元节上来的,天气还有几分暑热,她徐徐摇着一把蒲扇——取它风大,隔着窗子看小孙儿在屋檐下玩耍,听见张驸马说话,不免倒是一笑,“哟,连我们当家的都听说这事,可见的确是闹大了。”
“难道真是要降封了不成?”张驸马神色有些不快,“弟弟这才去了几个月啊……”
“宫里那位,一向是心怀正统,朝中多有投其所好的,这不是正折腾着吗。不论是降封还是不降,也不干娘什么事。”陵内除了自家人,也没有别人在了,说话很随意,大长公主随口就说,“其实都是冲着五哥儿去的。”
“五哥儿这都快二十岁了……”张驸马叹了口气,“唉,毕竟是嫡母皇太后!”
“你说娘这辈子,活得也够跌宕起伏的了,连去了以后都这么波澜万丈。”大长公主倒是起了谈兴,“就从谥号起吧,便争个没完没了的。要不要拊太庙,要不要合葬……闹得人乌烟瘴气!这才清静几年呢,又来了,这一次要是降封了——还不知道日后要不要再闹上一遭。”
张驸马神色一黯,“还不都是传言惹的祸!”
身为养母太后,谥号肯定不能坏了去,本来端宗景皇帝初衷是为其谥为孝贤皇后,不料这个谥号,却遭到文臣们的一致反对,原因便是自太后去世以后,民间便开始流传着她遣人去瓦剌暗害息宗的传说,
更是有许多传闻暗指太后是当日土木之变的罪魁祸首,她对皇位早有图谋,才会怂恿息宗北征,好借机把当时还是郕王的皇帝的推上宝座。再加上民间一向有太后为奸妃的传言,在士林中,徐家名声倒还好,但太后名声却极坏,什么狸猫换太子,什么性好奢侈奸计百出,一时间传言凿凿,连端宗都抵挡不住,最终还是在谥号上加以妥协,谥为比较普通的孝庄皇后,倒是和她为妃时的嘉号相符合。
不过,也许是因为没能杠过大臣,心中十分不快,端宗在陵寝建制上就极为大方,虽然孝庄皇后也没能和先帝合葬,只是在周围修建陵墓附葬,但建制规格,远远超过一般皇后,陵墓建成以后,更是一年内接连亲自参谒四次之多,终于让朝中针对孝庄皇后的那些纷纷扰扰,有所止歇。
但即使如此,在最开始的四五年中,关于孝庄皇后的不利流言依然很多,坊间常演《狸猫换太子》,孝庄皇后昔年曾居住过的雨花台,也冒出了不少她为少女时心计奸狡的故事,这个风潮直到近年来才有所平息,不过,端宗一旦去世,这不是又有人开始翻旧帐了?
张驸马也许是云里雾里不太明白,但大长公主心里清楚,这两次争端,其实并不一样,第一次,是针对太后当年对南归息宗所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之事的一次反弹,说穿了,文臣是要把当年没能坚持立秀王为太子的气给撒出来。这第二次么,那就是汪太后在翻当年的旧账了,昔年汪太后失宠于端宗,就是因为曾说过‘秀王当为太子’的话,虽然因为她认错态度还不错,最终未被废,但吃的苦头也够大的了,现在再提废皇后封号的事,倒不是因为对母亲有什么恨意,只是在通过降封关键人物,向外界传递太后支持正统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要证明当时她的做法,乃是顺应人心之举。
现在降封孝庄皇后,只是她的第一步而已,听说许多支持正统的大臣,现在还打着追封息宗,并加秀王封地的主意。毕竟不论是息宗还是秀王,都已经去世很久了,当年的风云也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这时候支持正统,表达的是自己的气节,而不是让皇帝警惕的信号。
不过,天下没有哪个皇帝喜欢听到自己得位其实不够正统的话,也正因为此,嗣皇帝对于降封的态度极为冷淡,听说自从太后对他发话首肯此事以后,嗣皇帝再没去过仁寿宫一步,倒是没少往清宁宫生母皇太后那里跑,善化大长公主在宫中人脉那还少了?对于这些事,她是门儿清。不过,到底谁会占上风,她却也摸不准了,
嗣皇帝虽然也有二十多岁了,但她弟弟端宗太子运不好,生了六个儿子,前四个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先立了两任都夭折了,后来吓得不敢立,结果还是不行,端宗去世前一年,第四子也是去世了,五哥这才成了实际上的继承人。在此前,一直接受的都是藩王教育,虽然天性还算聪颖,但刚刚接过皇位,毕竟还是有些生疏,也没准就会被母后和大臣们联手欺负了去。
“若是你见了五哥,可要为娘娘说几句话。”张驸马是实诚人,还念叨着这个呢,“能不降封,还是不降封的为好。”
“我可不说,你也不许说起!”善化大长公主立刻嘱咐张驸马,“都别说了,这事儿,不能往里掺和。”
“可——”张驸马纠结啊。“再怎么说,那不也是岳母……”
“娘才不在意这个。”善化大长公主站起身来,和张驸马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没怎么和她说过话,若是熟悉,你就能明白的……”
想到母亲的音容笑貌,她不禁又笑了起来,摇着蒲扇,在树荫底下挽着驸马的手闲步往外走去,“娘是最不会在意这个的!”
庄毅贵妃
302绕梁
“来,就是在这了。”贞嬷嬷带着自个收的小干女儿,驾轻就熟地往小巷子里一拐,“就是内安乐堂出来走四条巷子,在原来宜春宫这儿,你瞧,前头不是还有人出来。”
“贞嬷嬷。”迎面就有人招呼,贞嬷嬷笑着和对方打了招呼,“也来拜徐娘娘啊?”
“可不是,这孩子年初连得了几场病,这不是,好了赶快带来拜拜娘娘。”贞嬷嬷说。
“就是,在娘娘这求点香灰,回头拿香囊一装一挂,保准什么病都没了。”那人也道,“快去吧,这会没人,院子里清静。”
“干娘,”小徒弟好奇,左右张望,“这徐娘娘……是不是就是善化殿下的生母,咱们皇爷的祖——怎么说来着,养祖母啊?”
“嗯,今年年初追尊的孝洁皇后是皇爷亲祖母,这位庄毅贵妃是养祖母。”贞嬷嬷点头说,“原来生前是皇太后来着,咱们这内安乐堂就是徐娘娘作兴的,本来没徐娘娘的时候,听我师父说,生了病就是个死,死后烧了,骨灰拿去填枯井,来世还要你做宫女。”
小女孩不经吓,倒是惊呼了一声,“怎么生了病不放回家去?”
贞嬷嬷扫了她一眼,“十年放归的规矩,也是徐娘娘给定的,徐娘娘以前,进了宫就没出来的道理。”
贞嬷嬷这是‘二进宫’了,放出去后嫁人生子,命苦没了丈夫,寡妇带了孩子无法营生,只好又投入宫里做教习嬷嬷,这事儿小宫女也是知道的,还当原来宫中一直都是这个规矩,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真——真的呀?”
“谁骗你呢?”贞嬷嬷一进宜春宫,声音就放轻了,“都说徐娘娘是观世音菩萨转生,救苦救难,搭救我们宫女子的……这里就是她从前当太孙嫔时住的,一会进去以后,你诚心拜,求了香灰来,保准灵验。”
小宫女瞪着大眼睛,连连点着头,“怪道说呢,一溜这宫里供奉的都是老了的娘娘们,我平时心里打怵,也不往这儿来,就奇怪怎么老有人从这儿来来往往的,原来都是来拜徐娘娘。”
“宫里是这样,宫外徐娘娘陵寝都有人拜,我在外头的时候,每年徐娘娘冥诞都和老姐妹们约了去,托个体面,进去祭拜一番,求个保佑。”眼看来往无人,贞嬷嬷随口就低声道,“章皇帝自个儿正经陵寝,倒没人搭理了,听说除了每年春秋、清明冬至宫里有人来以外,平时都是冷冷清清的。我们常笑说——”
见前头人影一闪,她顿时住了嘴,小宫女也立刻装出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两人和殿内出来的老嬷嬷擦肩而过,贞嬷嬷恭敬地屈了屈膝盖,“韩尚宫。”
韩尚宫微微点了点头,傲然行得远了,贞嬷嬷也不多说什么,和小宫女一道进了屋子,在简单的香案和牌位前头跪了下来。
参拜过了,把带来的香在牌位前燃尽了,香灰小心收好,两人肃静出了屋子,小宫女又低声问道,“干娘……可这徐娘娘,从前都是太后了,怎么如今,还是庄毅贵妃啊……”
“嘘!”贞嬷嬷神色顿时转为肃穆,先是轻喝了一声,“不该问别乱问,怎么教你的?有耳无口,平平安安,有口无耳,惹祸上身!”
见这乖巧的小女儿被她说得微微一颤,贞嬷嬷才是指了指东边,“明白了没有?以后别乱问了!此事也别乱传……就连这庙,都是西宫坚持着才立起来的,你这瞎传,传到东宫人耳朵里,有得你苦头吃。”
小宫女捂着耳朵,连连点头,面色犹有几分惊惧。两人从南内绕了几个弯子,正好见到张大人走来,便立刻退让到了一边,噤若寒蝉。——和一般外官不一样,张大人可是当今自小的伴读,又是善化大长公主的幼子,地位尊崇,连南内这样的大内禁地,都可以随意浏览走动,又岂是一般被领进来赏景作诗的翰林可比。
“听闻近年来,宫中多了座徐妃庙。”张大人不知和谁在谈论着什么,贞嬷嬷偷眼一看,吓得连忙跪了下来,俯□子不敢偷窥圣容。皇帝也并不在意,只和张大人边走边说。“供奉的便是孝庄娘娘,竟是十分灵验,敏正你又是亲缘,想必更可多得保佑,一会倒可以过去参拜一番,为你们家哥儿求个吉利。”
“子不语怪力乱神,虽说是姥姥,但也……”张大人似乎有些纠结,皇帝便朗声笑了起来,“难道平日谒陵时,你就不拜孝庄娘娘了?”
贞嬷嬷俯首听着,眼中精光一闪,也是若有所思。
看来,皇爷心中,对东太后的不满,已经是难以掩盖,连庄毅贵妃的谥号都不愿承认,还是喊着孝庄娘娘……日后见到善化大长公主时,可要更多几分殷勤了。
她俯身静待两人远走,可不料,皇爷的脚步声走过了,却又倒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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