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妃嫔都这样了,宦官和宫人,命岂非就更贱了?这一次办案的全是皇爷身边以外廷为主的中官,以司礼监太监刘思清为主,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根本就不讲情面,据说专事拷打的下房内,从早到晚都是惨叫连连,动不动就往外抬死人。至于抬到哪里去,这个就连太孙也不知道了,还是王瑾消息灵通:“景山后头出去,没多远就出城了,城外有个乱葬岗,挖个浅坑丢进去也就是了。这一阵子,乱葬岗附近的野狗,皮毛都吃得油亮亮的。”
徐循都快听吐了,这一阵子,她是怕得茶饭不思,人都显著地消瘦了下来。
孙玉女也和她差不多,晚上常做噩梦,有时候提起张琳来,也是直掉眼泪:琳美人的确是头一个遭罪的,脸上被划拉了起码二十多刀,当晚就撞柱自尽了。尸首立马就被抬出去,估计也就是和王瑾说的那样,去到乱葬岗中,为野狗腹中餐了……
此时已经是三月中了,这场大戏整整地是演了有一个多月,可好像压根没到结束的时候。现在原委也是渐渐地浮出水面了:其实就是太孙当时说的那句话,在这宫中,有人密谋要加害于皇爷。
事情暴露的经过其实是这样的,吕婕妤一直和宦官关系紧密,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体。此事在年前就已经为人密告给皇爷了,只是快要迁都,皇爷没空搭理这些小事,虽说极为不悦,但也打算是在年后好好地处理一下这件事,顺便整顿宫廷风气。所以,年后过了十五,就派人把吕婕妤给控制起来了。
吕婕妤自己做贼心虚啊,不知道是偷情的事东窗事发,还以为是当年陷害吕美人的事出来了,此事在当年弄了有一百多条人命,若是查出来以后,她岂不是要被烙铁烙两个月再死?估计也就是担心这点,吕婕妤才一审就崩溃了,什么都招了以后,干净利索地就自己上吊了。
当时,这整个事件的性质还只是清扫宫闱而已,查检的主要就是一些角先生、春宫图等淫具,所以太孙宫也被查检了,当然因为十分清白,所以安全过关。但就在查检太孙宫的当天,吕婕妤把从前的事招出来了,不合招出来后又自己自尽了。皇爷一听回报,又怒又疑,立时开始拷打吕婕妤的宫女,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拷打着拷打着,拷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吕婕妤和宫人鱼氏简直胆大包天,非但当年买通宦官诬陷吕美人,和宦官私通,彼此勾搭磨镜结为对食,而且还想谋害皇爷本人!
虽然说,吕婕妤这几年也没什么宠爱,该怎么谋害皇爷还根本没说,但仅仅就是这句话,立刻就把皇爷的脾气给点燃了。谋害皇帝,背后肯定要有推手,有人配合,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吕婕妤和鱼氏是死了,可别的宫人没死啊,全都抓起来打,严刑之下,她们开始招了,每个人招的主使人还都不一样,低等妃嫔里几乎没有不被攀咬的。皇爷也是不分青红皂白,攀咬一个就抓一个,这些被抓的惊慌之下再互相攀咬,除了那些年资非常深厚,和后辈几乎没有往来的妃嫔,诸如崔惠妃等,又或者是地位非常尊崇,攀咬了也没用的张贵妃娘娘以外,几乎没人能独善其身。整个内宫,现在可不就成了活地狱了?
最要命是,这被抓还不只是主子的事,下人们全部一律陪抓,抓起来以后还要另审,宦官和宫人也互相攀咬啊,现在的内宫就像是一片苦海,几乎都没人能幸免于难,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是谁遭殃。
当然,被攀咬了以后,抓起来也就是拷打而已。只要你够清白,能顶得住,那还是可以保住无事的。问题是在后宫这么久,这些妃嫔,如几个嬷嬷所说,来路都是不正的,很多不是良家子,有些习气也是从宫外被带进来了。手里根本不能说是很清白,有些犯禁的东西或者是犯禁的私情还是存在的,而整个内宫严防死守,根本没法丢弃。所以到后期,有被吓破胆的宫人,一被找上门直接就自尽了。又或者是被抓进去以后,因为犯禁的事情比较多,皇爷一声令下,当天就去了景山外头,再回不来了——有些作风比较大胆的,和宦官私通迹象比较明显无法辩驳的,两人直接剐到第二天的,也有。
到这时候,徐循才知道为什么嬷嬷们感慨,说是内宫不像是皇后在的时候,有点越发没规矩了。和太子宫、太孙宫清白的环境比起来,内宫简直就是藏污纳垢,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有。有些人是冤死,有些的确是触犯了规矩,不死也应该要受到相应的处罚,不过现在也没那么多事了,大家糊里糊涂地,都一起死吧。
三月里,其实是皇太子的千秋节,外廷如常庆贺朝拜,行礼如仪,太子宫按例也必须开宴。皇爷没发话不办,这礼仪就一定要遵循,徐循和孙玉女过去赴宴的时候,看见太子妃都是只想哭——这一个多月,太子妃也是消瘦了一些。张才人、李才人等等,眼下都有深深的黑眼圈。
这一餐饭,大家都吃得很沉默,多余的话谁也不想说了。往年皇太子千秋,宴会上,光是太子宫的美人就能坐两桌,现在么,那些青春逼人的少女们,一个个全都不见了,余下的只有和太子妃差不多年纪的嫔妾们了。唯独郭才人,或许是因为生育了三个皇子,倒还是安然无恙,陪坐在下首,但面上的傲气,也是收敛了不少,很是有几分失魂落魄。
这么些活生生的人,正月里还在一道说笑,两个月以后就是阴阳两隔了。徐循和孙玉女如何能受得了?回去以后不免又抱着大哭了一场。
在如此惶惶然的气氛中,进了四月,太孙宫也迎来了第二次查检,这一次查检的主要是下人居所,不过,虽说太孙宫禁卫森严,但到底有两个多月的缓冲,只要不是傻的,这两个月里肯定是把犯禁的东西给处理掉了。是以又一次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查检,这一次,来查检的还是冯恩,只是连太孙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了,还把冯恩叫到身边,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话。
徐循和孙玉女当时都在自己宫里,也是事后才听说的。晚饭桌上,孙玉女便问太孙道,“大郎你问了冯恩什么事啊?”
因为眼下这特殊的局势,三个人开始习惯一起用饭了。太孙也是反常地有十多天都没召人侍寝,宁愿独眠,徐循和孙玉女遂经常一道安歇,三个人倒像是兄妹一样,白天太孙出去劳作挣饭,晚上回来一起吃饭,说说家常。
此时伺候着的乃是王瑾、马十等绝对心腹,以及青儿、紫儿这样的大宫女,太孙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道,“我问他这几天见过阿翁没有,阿翁的情绪如何,好些了没,还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是比较直接了……而且也有点犯忌讳,这发作,是脾气发作呢,还是疾病发作呢?若是平时也就罢了,落到此时的皇爷耳中,只怕要激起一场风波。孙玉女顿时色变道,“你怎好和冯恩这样说话!”
“你放心吧。”太孙有点不耐烦。“冯恩自己都怕得要死,还敢挑拨离间?再说,最近他也把态度表示得很明显了……”
徐循倒是明白太孙的意思:冯恩对太孙宫,还是很友善的。她插口问道,“最近大哥都没能见到皇爷吗?”
“阿翁早都不理朝事了,他现在就管在后宫杀人,还有领兵出征的事,别的事全是爹和我在安排。这半个多月我都没能和阿翁打照面。”太孙略带烦躁地道,“这都一个多月两个月了,什么脾气不能冷静下来?再杀下去,内宫人都要被杀绝了。这老头子,年纪越大,杀性越重,简直和个疯——”
话没说完,徐循和孙玉女都惊呼了一声,太孙也是猛地住了口,几人面面相觑,都未曾说话。徐循可以发誓,她看到太孙眼里闪过了一丝罕见的惊慌——
就在这时,天边猛地一声炸雷,简直是震耳欲聋,众人都吓了一跳,孙玉女回首眺望了一下窗外,道,“要下雨啦——”
才说着,雷声不绝于耳,一个接一个地炸了起来。徐循有些怕打雷的,捂着耳朵不知该往哪躲,太孙见状,倒露出笑容,把她抱进怀里,笑道,“别怕,有我呢。”
外头已经刮起大风,大有飞沙走石鬼哭狼嚎之势,夜空中浓黑一片,乌云卷舒不定,显然是在酝酿一场暴雨。就在这风雨欲来的气氛中,不知谁一声惊呼,“走水啦!”
果然,宫城方向,已经是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即使距离迢远,依然也能见到火光上直冒出来的一缕青烟。太孙腾地一声就站起来了,“不好!看起来像是三大殿方向!”
三大殿是前廷的中心建筑,也是国家根本,这要烧起来了那可不得了。太孙立刻就出宫去寻人了,徐循和孙玉女也从正殿出来,相携着往偏宫方向走。才走了没一段路,火光已更大了,此时已可以肯定,的确是三大殿起了火灾。
按说这样不祥之兆,应该令人忧虑才对,可徐循借着火光,却发觉孙玉女的神色放松了一点,唇边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奇道,“你——”
孙玉女压低了声音,满怀希望地道,“傻丫头,三大殿被焚,为不祥之兆,皇爷倒行逆施,必惧天变,只怕今日以后,诛戮可止了!”
徐循这才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几个月来,心中首次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苗,又有些诧异地道,“我从前还不信隐私报应,天人感应。如此看来,竟真有这样的事!以后,要更存畏惧之心了。”
孙玉女也是比之前要放松快乐地多了,她挽起徐循的手,哼歌一样地道,“可不是,九天上、九泉下,都有眼睛看着呢,就是皇爷也不能过分呀。瞧你——吓得脸都白了,好了好了,快别这样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前头……前头烧死的人,应当也就是今年最后一批冤死鬼啦。”
这话说得,有点自私自利的感觉:前头烧死的,那都是外廷的宦官,和内廷是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徐循想到这些外廷宦官在内廷干的事,也是没法对孙玉女生气,她心里好像是也有了底似得,禁不住就浮起了希望,恨不能马上就到了明天——到了明天,一切就都会好了,皇爷的疯狂,大概也能告一段落了吧?
可事实上,两个小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一点。虽然宫人们都暗自庆幸三大殿火灾的发生,而宫外的官大人们,也是借此上书攻讦迁都的决定,但皇爷一面下罪己诏,一面依然故我,在内廷继续着他的审问和杀戮,对外,也是将劝谏迁都的大人下了诏狱……
作者有话要说:孩儿们中秋快乐。
香妈踩着鼓点,迈着猫步闪亮登场,做最后的告别更。明天小香自己更啦。
至于孤女什么时候开文,香妈也不知道,不过,小香是个急性子,她恐怕比谁都着急开孤女呢,所以,大家放心,不会等很久的。
孩儿们,孤女见哈,一个都不能少,到时候香妈要点名的哦。
71余波
天气很快就炎热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徐循上京一周年的日子也都要逼近了。京城的夏天也和以往一样,用与南方不同的干热迎接着大部分来自江南鱼米之乡的宫女们。
因为冬天比较寒冷的关系,北方的屋子建制肯定比南方厚实,密闭性也比较好,所以阳光的热度不大能直射进屋子里,再配合上一些冰山,屋内很容易就比较凉快了,体弱一点的,穿着纱衫呆在有冰的屋子里,还会着凉呢。孙玉女就是这样,这几天因为贪凉,都在冰山附近午睡,也不盖被子,结果这个月就格外生不如死,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竟是痛得脸色发白。
也因此,太孙妃进太孙宫的时候,她就没能起来迎接,是徐循带着人候在太孙宫门口,在一柄油纸伞下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把太孙妃接到了清和阁里坐下。太孙妃还嗔怪她,“这么客气干嘛,日头那么大,就是在伞下,你也容易中暑不是?”
徐循笑着说,“我在门洞里站了好久呢,不碍事的。”
两个人也有快一年没见了,毕竟总有些说不出的怯生感觉,现在见了面,彼此笑了笑,见对方都还是那个语调,变化好像不大,这种生疏之情也很轻易地就消褪了。徐循帮孙玉女解释了一下,“……刚出来时候去看她,她痛得迷糊过去了,唇都是白的。我也就没喊,自己过来了。”
按说,这个毛病,一般年纪大了,经过人事了,也就渐渐地好转了。孙玉女怎么是到了这把年纪还痛得这么厉害,也的确是有点出奇了。太孙妃眼底掠过了一丝诧异,摇头毫不在乎地道,“何必行此虚礼呢?她这个病,在这里也是请御医来看的吧?”
以前有太孙妃在的时候,这些事是她一手安排,现在太孙妃不在,孙玉女自己的很多事都是太孙出面说话的。徐循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生嘛,每个月依然开方吃药的——就是总也不见好。”
太孙妃入宫以后,肯定要进内宫、东宫请安,一边说话,徐循一边就跟着几个大宫女一起搭把手,帮着太孙妃擦脸漱洗什么的,太孙妃也没和她客气,一边擦脸一边说,“既然如此,一会儿,你陪我进宫去见太子妃娘娘吧?等咱们回来了,再在这皇城里好好地逛一逛。”
语调居然还是挺兴致勃勃的,好像丝毫都不知道北京城里的这些事……
上一篇:我有三千个宫斗小帮手
下一篇:帐中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