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起居注 第92章

“那您杀他又不止是因为我……”徐循和皇帝辩论了几句，皇帝落入下风，只好举手求饶道，“好好好，是我要杀，我要杀——回头就杀！”

徐循先还看黄俨不顺眼呢，这会儿又有点不忍心了，“到底是一条人命，因我一句话就没了，我心里也不落忍……要不然，打发他去守灵也行，那比死还让人难受呢。”

守陵很多时候基本就相当于囚禁了，那样鸟不拉屎乡下地方呆着，没事也不能进城，大家又都知道是失势了，势利眼们岂不是可着劲儿糟践了？其实也挺能收到惩罚效果了，皇帝嗯了一声，沉吟着点头道，“也行——唉，其实也是因为宦官里无人可用了，不然，黄俨还能南京混饭吃？怕是早都要去中都守着祖坟了。”

现宦官们，知书达理很少，多半都是不识字。做点粗活还好，一旦要充塞重任，就有点提不起来了。文皇帝身边那些知名宦官，大多都是另有际遇才学会识字，要不然就是等被重用了以后自己私下读书认字。总说来，宦官政治上有所建树都不多，现得用那还是文皇帝手里留下来老人，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肯定还是想要一批自己嫡系人马。

当时南京跟随徐循一批内侍，也就借着这股东风发达起来了。王瑾、金英、范弘这样大伴、教导型宦官，现可都是正儿八经穿红内侍，襕衫太监，都开始参与司礼监事务了，马十等人现也都是乾清宫里管事内侍，可说是位高权重。不过，皇帝并没有让他们每个人都参与政事意思。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走这条路，这也是没办法。

“我想着，还是该开个内书堂，教教他们做人道理。”皇帝一边忖度着，一边心不焉地和徐循说闲话，“也好让他们知道忠君。别成日里就想着吃里扒外，占宫里便宜。”

这等于是明目张胆地违背内眷不能干政祖训了，徐循微微一怔，提醒皇帝道，“只怕大臣们知道了，又有话说呢……”

“唉。”皇帝叹了口气，也有点郁闷。“都欺负我年轻，不是马上天子，又不像爹，怎么说都处理了二十多年政事……”

皇帝今年也就是二十多岁，作为天子还是年轻了点，和内阁里老臣们抗衡，多少有点力不从心。此消彼长之下，君权就有点被架空嫌疑了。想让宦官们读书，其实也就是想要多个帮手而已。能进内书堂肯定都是皇帝嫡系，到时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皇帝自己耳目，被底下人糊弄可能就少得多了。

这里面道理，徐循不是全明白，也不是全不明白，大约也是隐隐约约两可之间样子。不过她本能觉得这是大事，自己不好随便表态，犹豫了一下，便道，“这么大事，还得问过太后娘娘吧。宦官干政，好像不是什么好名声……”

见皇帝面色有微妙变化，她又道，“但我也隐约听说，现内阁阁老，比什么六部尚书还威风多了。有人说，没了一个丞相，倒多出六个来了……大哥就是神仙，也没法一个和六个斗啊。”

“就是这话了。”皇帝面容舒展，“光是文书一天就有那么多，没人帮我参谋着，我从睁眼到闭眼就光忙这些事了。”

朝堂上事，徐循其实也顶多就是顺着皇帝话说几句，她弄不大懂，肯定也就没有自己见解。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皇帝才能放心说话，和她抱怨了好大一通内阁管头管脚，“你顶几句牛，就敢威胁着要撂挑子，真是太过分了！”

徐循见是时机，便温言道，“毕竟都是老臣子，越是有本事，越是有脾气，这是自然而然道理……您和老人家计较什么呢。不是原则上事，能让就让一步了。先将容忍样子做出来，他们再那样得理不饶人，天下人便都觉得是他们失了臣子本分，您也算是仁至义了，到时候，就是要动手也好，您也都占住理了嘛……”

她瞥了皇帝一眼，见皇帝似乎有所意动，就又加了一把火，“再说，哪有内阁阁老们彼此亲密无间道理？这都是文皇帝留给昭皇帝老底子，昭皇帝照样留给您。既然是传后人事底子……”

如果说皇帝是帝国领导班子一把手，那内阁阁老们就是二把手了，二把手之间矛盾重重都是很常见情况，有时候一把手甚至会放纵这样现象出现，因为二把手要是联合起来，架空一把手那都是分分钟事。皇帝这孤家寡人说法，不是开玩笑，除了自己奴才宦官以外，内阁里根本没有人会和皇帝是一条心——真要有人完全臣服于皇帝了，他也就将不见容于士林，会被彻底骂臭、架空……

这道理，徐循从前也是不清楚，都是南京时候听柳知恩他们分析逼宫那帮子人彼此间是什么关系时候，慢慢地琢磨出来。既然是磨合了很久一个人事班子，那不必说了，这帮老臣之间肯定都得留有一些矛盾，不然，常年远征文皇帝，身体孱弱昭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放心。现他们联合一起欺负皇帝，是因为皇帝给了足够压力，迫使他们抱团，等到皇帝这里一放松了，说不得他们自己都要彼此疏远，到那时候，皇帝再想要立威，都是很容易事了……

皇帝哼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笑着拍了徐循丰润多汁小屁屁一下，力道不轻也不重。

“谁教你这么说话？是娘还是皇后？”他半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地翘着，似笑非笑，看似莫测高深，其实从语气来听，心情应该还不错。

徐循马上就把这番话给栽赃到太后头上了，反正确也是太后督促她来解决这个问题。

“是太后娘娘明里暗里和我说……”她承认道，“她还说，要是继续这么争下去，我少不得要落个奸妃名头。”

说着说着，小姑娘都有点泫然欲泣了。“南京事，人家可没安坏心，虽说心里也冤屈得很，但……左思右想，也只能让一步了，不然，吃亏还是我……”

“所以说！这些文官心思真是歹毒。”皇帝也是被气着了——这说起来，徐循真委屈不假，他也委屈啊，大臣们一个个和他顶牛，其实是看不惯徐循吗？不是，就是看不惯他危急关头把重责大任交到了一个女流之辈身上。“一个个都是蔫坏、刁坏、毒坏！都是被阿翁和阿爹给宠坏了，学高皇帝一般杀一通，就知道该怎么办事了！”

话虽如此，但高皇帝时代，毕竟是早就过去了。再说，那时候人丁凋敝，官员人数都不多，管也还管得过来。现人烟稠密，官也多了，聚合一起那也是一股很大力量，就是徐循，虽然皇权密集宫里生活，却也不认为皇帝真能说杀就杀。文皇帝杀了那么多宫人，可对大臣们，坏也就是进诏狱、抄家，杀头都是很少见。虽说她心里不太服气，但却也还是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反正我不管。”她和皇帝撒娇。“您要和他们顶牛，换个事儿顶吧。别再拿我事当话口子了，大哥，人家不要做奸妃——”

活色生香爱妃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本来就难以令人抗拒了，兼之徐循还是劳苦功高，他确觉得对她有点亏欠，皇帝被她推着、搡着，心思便渐渐地也软和了下来，却还是有点抗拒，“本来我这硬着呢，忽然又软了，不知道人，还当我是对内阁服软了！”

徐循扑哧一声就笑了。“大哥要对着他们能硬起来，那才糟糕了呢！”

皇帝先一怔，再才明白徐循打趣自己口误，他禁不住又拍了徐循尻尾一下，“你啊！”

“啊，原来我说错了？”徐循故作害怕，“其实大哥对着那帮子七老八十大人们，一直都是很——硬————”

皇帝气得呀，也不顾是不是白天了，当下就让徐循明白了一点：天子同志口味并没有发生变化，对着内阁大臣们，他是思想上硬，对着油嘴滑舌徐娘娘嘛，那就是身体上硬了……

当天下午，皇帝便正式下了诏书，册封徐循为庄妃。虽然压根就没把贤妃之争事写进诏书里，但明眼人都是看得清楚：徐娘娘一到京，皇帝就改了主意，这明显是徐娘娘居中说了话关系。

本来一场风波，都进展到廷谏地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要因为仗义直言被贬斥出外。徐娘娘一到京，一切风雨消弭无形，虽说她是辞去了贤妃嘉号，但京中也是有了说法：这徐娘娘做法，确实是真正贤明呢。贤妃嘉号，其实她确实是当之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今天又忙了一天

孤女今晚会，久等咯。

100庄妃

风风雨雨,终究是有过去一天。等徐循封号定下来了不久，朝廷也就迎来了一连串册封大典。当然打头非皇后册封大典莫属了。这也是国家级别盛典，不夸张说,整个朝廷乃至后宫，除了太后、张太妃、李太妃和文皇帝贵太妃以外，都要因为皇后册封大典而动起来。

礼部官员什么就不多说了，早就忙得焦头烂额、鸡飞狗跳,连着司礼监和太常寺大太监们都是罕见地行色匆匆。前好几天就开始奉天殿里忙碌了——这三大殿虽然平时也用不到几次,但遇到有国家大事时候,还是很离不开。尤其是奉天殿，规模盛大礼仪都是要这里举行。

徐循她们这些后宫妃嫔当然是不可能瞧瞧热闹就算数，她们也被发给了簇礼服，所有人都动员起来整改尺寸，梳理发饰——刚搬过家，很多东西都要现去翻找。若是宫里嬷嬷们不大精明能干，这时候可就有点头疼了。而浪费是，因为她们都还没有受册，所以给做还是太子才人级别常服，皇妃礼服现都还没发给呢。等到册封礼时候，少不得又要来做好几套符合皇妃身份礼服。

反正皇家不缺就是钱了，司礼监属意她们谨守礼制，徐循等人也没什么可说。众人忙着换了衣服，就去坤宁宫前排练一下届时站位等等，虽然第二日才是册封大典，但这会儿坤宁宫里都已经设好了御座和册案。外命妇什么也都要入宫来排演一遍流程。

第二日早上，皇后很早就起身要出去奉天殿接受册封和百官朝贺，徐循等人倒可以从容起床打扮，等皇后回坤宁宫后，宫中朝贺她一遍，这一天她们事就算是完了，大约也就是站一个时辰完事。

至于皇后和皇爷就没这么轻松了，皇帝早上册过皇后以后，晚上还要自己出去受百官称贺上表笺，然后两个人一起斋戒三天，到第三天连徐循等人都加入进来。然后所有人再跑到太庙跟前去再行一次礼——皇后谒庙礼，这一次礼仪隆重程度和册立比也是丝毫不差。尤其是跪拜上香次数也是增加了很多。

这些事都折腾完了，回去以后再陪着皇后把张太后拜谒一遍，所有人宫中饮宴一番，前后折腾超过七天皇后册立仪才算是告一段落。如此册立大典，虽说只动员京官，但礼仪繁琐程度上却是丝毫都不逊色于皇帝登基大典。这也是体现了皇后和皇帝敌体地位——皇后‘小君’，国朝出现大事，皇帝不能执政，宫中又没有太后时候，朝臣们能够顺畅地接受皇后监国，却不会多搭理妃嫔们一句话，不管她地位有多特别，身份有多尊贵。参政，后宫中始终都是只属于皇后特权。

忙完了皇后册立仪，接下来皇妃册立仪就相对要简便一些了。起码徐循只要参与自己那一场就行了，倒是刚入宫那些小妃嫔们比较可怜，身为宫中仅剩内命妇，她们还是得和亲王妃等一起参与每一场皇妃册立仪。

按照册封诏书时间顺序，册立仪也是安排孙贵妃、何惠妃、徐庄妃这样顺序。徐循永安宫一直都忙着给徐循做衣服打首饰事儿，有点空徐循也赶紧去给太后和文庙贵太妃请安说话，再说，还有几个小妃嫔也被分到永安宫管辖下居住，徐循也得表示一下关心之类，对于别人皇妃册立仪她是没什么闲情逸致去关心。也所以，等孙贵妃册立仪都过去了两三天了，她才听说：孙贵妃册立仪上，居然除了金册以外，还出现了金玺。

皇后和皇妃礼服差别虽然不是很明显，无非是皇后多了一件翟衣，用也是龙冠，但册书页数有不同以外，大不同还于，皇后可用宝玺，皇妃却只能用印。所以皇后册封礼上，不但有册案，还有宝案，皇妃册封礼上就只有册案一尊了。印玺虽然可以合称为一物，但礼制上却是截然不同两种性质。印那谁都可以有，宝却只能是皇帝夫妻使用，仅就后宫来说，太后之宝、皇帝之宝、皇后之宝，都有号令六宫效力，而妃嫔之印，能管也就是自己一宫区域了。

虽然这东西还是象征意义居多，事前都没有任何招呼，事后也没有什么解释，但金宝出现，对宫里这些浑身安满了机簧人来说，已经是个极为明显信号了：必要情况下，贵妃也是可以动用金宝，号令六宫。

这么一来，除了礼仪衣饰上些微区别以外，后妃之间，还有什么不同呢？

徐循本来还时常去坤宁宫陪皇后说说话，消息传出来以后，倒是不敢过去了：这件事，清宁宫那里是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反对声浪，可见太后老人家也是持默许态度。皇后肯定也不会多说什么，可心里是什么滋味，那谁想不出来？这时候过去了，这件事是提好还是不提好？提不提，都是徒乱人意。

她也不想去长宁宫给孙玉女道喜——徐循觉得这件事太没意思了，让人听了都觉得讪讪然不是滋味，她也不愿和那些低等妃嫔们混一起，去趁这个热闹。

“赵昭容、吴婕妤是第一批过去。”孙嬷嬷倒是很关注人们动向，“曹宝林、焦昭仪是第二日过去，倒是李美人、王美人和吴美人、刘美人到现都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