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毕竟已经单打独斗太久了,只要一点温暖,不管是谁给的,都体会得分明。
又和许夫人说了几句琐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辞,“……还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谈一谈,问问宫中的规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从小萃锦出来,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边上拐了个弯,进了小萃锦院墙外头的一个小院:大少爷一家几口就住在这个小偏院里,虽然偏僻,但胜在距离小萃锦近些,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可以随时进花园玩耍。
七娘子才进了至善堂院子,就有两个丫鬟一脸敬畏地迎上来给她行礼。“六少夫人来了!”
又有人进门通报,不多时,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问好。
只看这几个下人的行事,安静和顺中透着规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并不是无能之辈。
七娘子就笑着和大少夫人对面见过礼,才道出了来意,“想向大嫂请教些宫中的规矩!——我来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确也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时都打扮得很朴素,虽然并不过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着上根本没下工夫,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育了几次,时常看着就有几分憔悴。
今日却不一样,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贡缎袄,不但描眉画眼,更是难得地佩了金钗玉钏,看着年轻了几岁,也有个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样子了。
大少夫人就冲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护国寺上香的,等回来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说话?”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绪几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里也罕见地有了一丝真诚。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惊:许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还不是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从前可没有听说大少夫人信佛……怎么这没个说头的日子,她却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面上自然一点不露端倪,就势转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搁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摆了摆手,一脸的笑,才冒了个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压了下去。“哪里的话,平时盼着六弟妹过来说话还盼不来呢。”
七娘子就疑虑重重地看着大少夫人的背影转过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许凤佳是个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踪,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七娘子午睡起来,抱着四郎、五郎逗弄了一会儿,于翘、于平等三个庶妹又过来找她说话,她顿时忙着款待:虽说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于翘和于平也不敢过于藐视六房,时不时总要过来找她打打关系。
这两个庶女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都小,不过是脾气刁钻些,也谈不上有什么心机。言谈间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定国侯孙家新添了一个小温泉,园子里的兰花有早开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儿家关心的小事。同她们说话,对七娘子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放松:平素里来往应酬之辈,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姑娘心机最浅了。
于安在两个姐姐跟前总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没有特地表露出对她的喜爱,只是在于翘、于平流露去意时问于安,“帮嫂嫂看看针线好么?”
一提到针线,于翘、于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个眼色,顿时也就起身告辞。七娘子也不多留,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才折回来和于安说笑,“以后你要想一个人呆着,就说自己要刺绣,我看这个借口,肯定是百试百灵的。”
于安被她逗得直笑,“原来嫂嫂也这样贫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边看,一边流露出羡慕之色,“嫂嫂还说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师传,这针脚,于安拍马都赶不上。”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很喜欢绣花,倒不像是七娘子,只是当一门必修课在学习。
七娘子心头一动,正要说话,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人声。
没有多久,立夏就开了门进来,笑盈盈地告诉七娘子,“敏大奶奶给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长命锁来,又给您求了两串开过光的佛珠,刚打发人送来,因还着急去给亲家四奶奶送东西,就没有进来请安,奴婢拿中等的赏封儿打发过了。”
“难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着感慨了一句,就让立夏,“把东西收起来吧。四郎、五郎的交给下元收着。”
又和于安说了几句话,立夏又进来通报:大少夫人到了。
话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边笑着一边进了屋子,口中还道,“天气冷,就不让六弟妹接出来了。”
她一脸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平时那呆若木鸡的样子?看上去竟是个极秀气的少妇,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心下却不禁纳罕;这一次护国寺之行,对大少夫人来说,难道就那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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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夫人今日的确谈兴不浅。
“其实这进宫朝贺,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儿。”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来的贡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京里的诰命虽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户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闲是不会与人结交的。见了面彼此笑一笑,做个点头之交,就算好了。”
“我们许家在京里,一向也就和几门有限的亲戚往来,说起来,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无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们几个妯娌的娘家,一并秦家、欧阳家等等。其余的皇亲国戚,我们高攀不起,也不愿高攀,见了面就应酬几句,不想搭理,就别出声。只要大礼上过不去,也没有人会认真给你难堪。”
大少夫人的解释简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几分西北女儿的利落。
“你是进宫给皇后祝寿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并不铺张,有品级的女眷们逐日进宫在坤宁宫外给皇后磕个头也就是了,大场面也不见得。只是我们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宫中领宴——也就是吃个意思,谁耐烦吃那些清汤寡水的大锅菜。你就只管跟着定国侯夫人,有她在,也没有谁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脑中顿时就随着大少夫人的叙述,描绘出了一副生动的画面:对明天的场面,她心里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见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少夫人就捂着嘴开朗地笑了,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槁木死灰,一下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少妇。“太妃性子好,是决不会难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宫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里是个简单人物?越发说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毕竟也是太妃了——这么说,心里有数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间,讲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宫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尝不需要仰仗宫中的六娘子与宫外的二娘子?
只是没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关系看得这样透彻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面上却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头微微一笑,默认了大少夫人的提点: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对她有所不满,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她诚恳地称赞,“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着头皮去请教别人……说不准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闪,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话里的山西味儿更浓了。“六弟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什么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嫂的,不过白占了排行。等你再历练一两年,就教不了你什么啦!更不要说别的妯娌了,眼下风光的,将来可未必风光呢。”
大少夫人这一番话,可以说是干净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的确是从来没有和七娘子争过风头,就是当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时候,大少夫人也没有多说过一句作践她的话。
当然,她也没有伸出过援手。
对大少夫人来说,如果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隔岸观火的日子的确惬意。大少爷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后如果分家,怎么说都是长子,家产多一份总是有的。这把年纪,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对世子位没有威胁,自己地位稳固,有两个儿子傍身……也难怪两个长辈,大少夫人是谁也懒得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