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进了屋,五少夫人细声细气地道,“祖母今儿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雏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她睁开眼,不耐烦地拨开了递到跟前的茶碗,动作略微大了一点,就将热水溅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烫得五少夫人一缩手,茶碗滑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五少夫人垂下头去,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几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丝委屈都没有。太夫人看在眼里,又烦躁地叹了口气,倒是换了语气问,“烫伤了没有?”
五少夫人摇了摇头,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别过眼去,轻声道,“于静他不懂事,让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叹气了。“本来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也就这样遮掩过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马脚……闹得府里是风风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细查,我一张老脸,没了也就没了,你们两口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到了这个地步,太夫人还是想着五房的脸面。
可见得是真疼五少爷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绪无限,一转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发冷起来。
杨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开始那样讨厌她的太夫人,现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这吴勋家的自己又不争气,私底下瞒着你还做了一本账!”太夫人兀自抱怨。“这件事揭出来,连我也不好保她!平国公刚才进来见我,我简直都要臊起来了,保你管家这五年来,张账房家的出事,吴勋家的出事,说起来,还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难道还真以为,吴勋家的眼有那么浅吗?”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缓缓开口。
太夫人的动作就是一顿。
她敲打着炕桌,深思了起来。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一遍。”
“今天下午查账的时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两本账,都是底账和本账对不上,底账倒是帐实相符,本账却有虚报。查账的又是外账房的活阎王,当下就叫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过去详查,发觉几次不对,都是吴勋家的记账的时候,而且还都是在八月盘账之后,秋收银两进来,银钱活泛的时候虚报进出。”五少夫人的叙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个月下来,总计出入,有五百两之多。老妈妈做主,报准了六弟妹,进吴勋家的屋里,果然搜出了五百两一包的银子。府里人都说,原来七月里账上的风波,是吴勋家的诬陷张账房家的,并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样的传言,她是做贼的喊抓贼……”
“六弟妹说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报给了国公爷知道。国公爷听说了,很生气,说本来不至于要罚她太重,但因为她诬陷张账房家的,差一点让人家没了性命,因此也赏了她一碗哑药,让她回家住着,没事的时候绝不许出来。吴勋本人已经出去请罪了,连带她两个儿子全都跪在梦华轩,还没有起来呢。”
吴勋一家服侍许家人,前前后后也有五十多年了,说起来也不是没有脸面。杨善衡一个庶女出身的续弦,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动吴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偏偏连天都帮她,平国公竟会气成那个样子,亲自发落了吴家,让吴家连埋怨杨善衡的借口都没有。
偏偏这样一来,又是在官面上坐实了自己的嫌疑,摆明了吴勋家的这样贪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当家主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怎能这样大胆?当时烧那些账本也都有了解释:是杨善衡已经看出了不对,只是为了顾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网开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坏人有平国公帮她当。这样的算盘,打得难道还不够响亮?这样的手段,也实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透了一口凉气,半晌才道,“这样说,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账来诬陷吴勋家的,可你们不是——”
五少夫人摇头苦笑道,“这两个妈妈已经主动请辞,当完这个月的差,就要换差事了。杨善衡说:瓜田李下,难免嫌疑。虽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过,就罚她们挪一挪窝。祖母还不明白吗?跟红顶白,人之常情,这两个妈妈,是早就见风转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要把这两个妈妈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说她们失察有罪,也该罚——可七娘子居然已经就罚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缓缓道,“心机更是深沉,我还以为她真是想要稳稳过度,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她是要等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再来发难……唉,说来说去,总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觉间,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换了个调子,带出了一丝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满心的苦涩,说都说不出来。
七娘子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账,让她失去了阵中一员大将。
一时间,她倒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当时必定不暴露吴勋家的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无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杨善衡的手段,也能够试探出谁有二心,谁是纯臣……
五少夫人缓缓地闭了闭眼,又咽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将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开口时,却又是楚楚可怜。
“孙媳知错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泪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实在是——”
太夫人望着五少夫人,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了起来。
“祖母会为你们做主!”她的语气,更复杂了一些。“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要压她,已经不像当年压她姐姐一样,说压就压,那样容易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是去洗澡了而已……
好啦好啦, 双更奉上,这一更也要积极留言哦~
回忆
平国公对吴家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吴勋家的是内账房的大账房之一,吴勋本人却没有多少出息,只是仗着父亲的脸面,在二门上当个轻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吴家全家上下托关系说人情,甚至将人情都走到了蔡乐家的那里。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哑药发卖的命运,吴勋家的被灌了药挑了手筋,远远地打发到许家在东三省的庄子里去做活了。吴家的余下几人也未能幸免于难,一律被打发着跟吴勋家的一道上路,一样是前一夜传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厉风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国公的手笔。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吴勋家的在府中的脸面,平国公处置起来也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府内风气顿时为之一肃,连最爱嚼舌根的几个老婆子,都不敢说话,镇日里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国公处一报,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说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事。
经此一役,七娘子的话自然更有了分量,几个管事妈妈也都是人精,一两天后,陆续都回过味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对:八月份闹的那一出,消息是谁放出去的,众人心里也都有数。从府里的动作来看,主子们是不希望账本的问题被人发觉,而查账的两个管事妈妈,蔡乐家的现在还好端端地做着自己的账房大管事,吴勋家的被拿住了这么小小的一个错处,就这样严厉地被遣送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张账房家的稍微闹了一闹,也是一碗哑药……
看似这都是平国公老人家的作为,可老爷平时是从来不管家里的事的,他怎么处置,还不是听世子夫人的说话?
世子夫人的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该狠的时候,却是决不会心慈手软。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实在是一绝,吴勋家的当时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后再来发作,一发作就连累了一家人——这些管事妈妈们,哪一个背后没有一大家子?
偏偏这事情里牵扯的四个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无事,还被调走荣升了清平苑里的管事,说起来也是靠近国公夫人,又体面又轻省。平国公是一句话都不说:这样的手段,又怎么能不让人打从心底抖出来?
因此这十几天来,众人都小心当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点错处,转过年来对景儿就是一顿狂风暴雨一般地发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细如发,台面下的事,是再没有不晓得的,便格外殷勤起来,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设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于七娘子管家的决定。有个别一心要求上进的妈妈,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听了格式,写了长长的述职报告并人事情况表上来,甚至还有送千言书进来表忠的。表现林林总总,惹人发噱。
七娘子虽然好笑,但这种事她也不会去澄清纠正,索性就借着这股东风,将过年时的诸事都爽快发落清楚。等到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时候,真是下人们行动和顺殷勤,肃静有礼,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遵循着一定的规矩。就连大少爷看在眼里,都不禁私底下对许凤佳夸,“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这么一个人来杀一杀奴仆们的威风了。”
许凤佳回去学给七娘子听,又拧了拧她的鼻尖,笑道,“大哥从来不轻易许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夸了你这么一个管家主母,还不快受宠若惊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当然没有凑祭灶的热闹,正乘着吃晚饭前绣几针,给权瑞云做一个荷包当作回礼,她一边揉着自己酸疼的脖梗,一边笑道,“我懒得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