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容温盯着翠青草甸缄默片刻, 又扭头看了看远处打闹在一处的两道矮小身影, 若有所思道,“宝音图的阿布不在了?”
宝音图今年不过七岁出头。
可先帝驾崩已近三十年,距静妃被废出宫, 更是三十好几年了。
如此,一看便知, 宝音图与先帝差着一辈, 是先帝的孙辈。
容温也是先帝的孙辈,且还是这辈里面的老大。
这样算起来, 无怪班第说, 宝音图该叫她一声长姐。
“他是遗腹子。”班第淡漠道,却没深讲静妃之子——宝音图的阿布为何英年早逝。
容温识趣的没追问, 略一算了算时间,问起一件相对安全的事,“静妃有孕在身……为何还会被送回科尔沁?”
先帝子嗣并不丰茂, 按着静妃被废的时间来算,彼时宫中只有一位尚不足周岁的小阿哥。
宫中子嗣艰难, 养不养得大还是两说。
按理, 静妃肚子里的孩子, 应是受重视的。
班第目色蔑然, 冷嗤一声,“名义上,静妃为当时的太后为先帝钦点的皇后;实则,做主的是多尔衮。”
多尔衮——本是先帝叔父,辅佐年幼的先帝登基,是为摄政王。多尔衮权柄滔天,一度有篡权之念。
好在当时的太后,也就是后来的孝庄太皇太后,手腕不凡。各方周旋弹压,甚至不惜委身多尔衮,叔嫂勾连,以换先帝皇位安稳。
多尔衮也因此,被封为——皇父摄政王。
后来,多尔衮病逝于塞北狩猎途中,甚至还被追封为“清成宗”。
不过,这些风光荣宠,在先帝亲政后,全化作尘土。
多尔衮病逝两月之后,先帝亲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剥夺多尔衮封号,并掘其坟墓,鞭尸挫骨,歼其党羽。
先帝恨毒了与多尔衮沾边的人。
静妃是多尔衮择选入宫,放在先帝身边的人,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先辈长短,议论起来难免尴尬。况且,缠在爱新觉罗氏皇族身上的是是非非,向来与疏朗坦然无关。
容温略觉不自在的低下头,指尖无意去勾腕上的佛珠。
养尊处优的公主,十指纤纤,精致秀气。唯独右手食指,缺了小半截指甲,露出光秃秃一片肉粉色,瞧着有几分突兀。
班第扫了眼她身旁那堆小奶瓜,大概猜到她这手是怎么回事。顿了顿,难得主动开口,“还想知晓什么。”
容温抬头,难掩意外——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
瞧先前班第那副蔑然不屑的态度,她以为话到此处,已经到了这个‘度’。
再问,一则触及隐秘于自身不利,二则不知进退惹人厌烦。
没想到,班第竟主动让她问。
容温踌躇着,还是问出了最让她奇怪的问题,“静妃虽是多尔衮择选入宫的,但她毕竟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她被废被逐,科尔沁部怎会无动于衷?”
彼时的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应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男儿肩上扛着从龙之功,封王拜爵;女子亦是连出了好几位皇后、太后,权掌大清后宫。
若科尔沁部出面干涉先帝,定可保下静妃。
“不是无动于衷,是交换。”班第往前走了两步,盯着远处青丘起伏,蓦然转了话头,“你可知,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有一结发原配——元妃,钮钴禄氏。”
“不知。”容温眨眨眼,不解班第为何突然从先帝说到太、祖去了,不过还是乖乖的配合回答。
“从太、祖皇帝起,清室便与博尔济吉特氏世代联姻通好。我记得,太、祖的第一位皇后——孝端文皇后,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
太、祖孝端文皇后,名博尔济吉特.哲哲。
“是第一位皇后,但并非元配。”班第半讥半讽道,“早在太、祖迎娶孝端文皇后之前,已与钮钴禄氏成婚,称为元妃。后太、祖为了笼络博尔济吉特氏,以正妻之名聘了孝端文皇后。元妃,则被转赠他人。为面上好看,笼统记为元妃亡故。”
“太、祖称帝之后,没有追封元妃,也未给其封号。”
甚至,在清室里,无人敢提及元妃这号人物。
以至于容温对其全然不知。
班第的话并不复杂,容温却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满面错愕道,“你的意思是,静妃是第二个元妃——所以,她也没有封号,神位。而且科尔沁部也知晓先帝的动作,但为了……”
为了某种利益交换,选择了沉默。
反正,博尔济吉特氏女儿多,不缺区区一个静妃。
容温面色古怪又复杂,她知道大清未入关前,规矩礼仪松散,远不及如今繁文缛节多。
一女二嫁这种事,极为寻常。
不仅先辈的公主格格许多是改嫁过的,连太、祖皇帝的麟趾宫大贵妃娜木钟,也是嫁过人的。
但这些妇人改嫁,要么是夫婿亡故,要么是夫婿战败……反正多多少少是出了意外,夫妻才两相分开。
太、祖皇帝与先帝都好端端的,没死没败。却为了利益,把自己的结发元配送人。
此等行径,薄情寡义,令人不齿。
容温抿了抿唇,不知该作何反应,更不敢继续问别的。
当年先帝与科尔沁部达成了什么交易?
静妃被秘密转赠给了谁?
曾经的一国之母,是否与她的儿子一样都无声殇于世间了?
她的孙子宝音图又为何会与班第牵扯上?
班第分明前途无可限量,却私下养个融合了博尔济吉特氏与大清皇室血脉的孩子,究竟图什么?
这些,都太过阴私了。
知晓太多,难免不牵涉其中。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同为被皇家舍掉的弃子,容温同情静妃,却没有能耐去施舍善心。
可‘独善其身’四个字,未免沉重。
容温眸子里的光,逐渐黯淡。死死攥着手里的佛珠,用力到指骨发白。好像连那身靡丽的裙裳,都归于平淡了。
她的情绪转变,尽数落于班第眼中。灰眸闪了闪,正欲说些什么,容温倏然抬头,直愣愣盯着他脸看了片刻,肯定说道,“你在骗我!”
接受不了自己的先辈无耻,便来质疑他?
这是什么道理。
班第浓眉一挑,抱臂不咸不淡道,“会不会讲道理?”
容温站起身,猛地两步凑到班第跟前,断了指甲的食指作势往他脸上根本没上药的伤口上戳。
在戳上去前,又堪堪停住,吐气如兰,轻飘飘扔下一句,“会啊,骗子!”
擦肩而过,自己回了帐篷。
班第无意识垂头,盯着被她裙摆拂过的右手。
轻悄悄的,却似带着不可抗的力,拽着他向失陷迈进。
面容冷峻的健硕男子,垂睑伸出左手,缓慢搭上自己的右手脉搏。
——跳得过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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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温回到帐篷歇了一会儿,勉强把静妃的事压下去,才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刨回来的小奶瓜忘记拿了。
理了理裙摆,正欲出去,宝音图先跑进来了,衣裳里兜的正是她那一堆小奶瓜。
“五婶,你一个大人,怎么丢三落四的呀。”宝音图欢快道,“还好我五叔记性好,让我给你送回来,不然你等会儿肯定得哭鼻子。”
方才才从班第哪里听了宝音图的真实身份,这会儿容温听他一口一个‘五婶’的叫自己,心觉尴尬,佯笑一下,转移话题,“怎么不见你五叔?”
宝音图嘴里叼着块奶饼,含含糊糊道,“五叔去山上陪阿布……”
“阿布!”容温手里的小奶瓜吓掉了,“你说,他每日上山祭奠的是你阿布?”
容温笃定此时宝音图嘴里的阿布,绝对不是指养父秃头,八成是指亲生父亲。
但她分明记得,多罗郡王曾讲过,苏木山上葬的是班第的长兄达来。
若达来是宝音图的亲生父亲,那岂不意味着——达来就是静妃之子。
难怪班第让宝音图叫他五叔。
这个消息着实令人震惊,容温还未彻底消化,又听宝音图道,“不止有阿布,还有那嘎其(舅舅)。”
“……”容温糊涂了,索性直接问道,“达来是你的阿布还是那嘎其?”
“当然是那嘎其。”宝音图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问道,“五婶也认识我那嘎其吗,那是不是也认识我阿布?”
“……不认识。”
容温以困了为由,勉强敷衍走宝音图,自己在帐篷里理了理班第、达来兄弟两与静妃之子的关系。
这三人肯定是互相认识的,且关系匪浅。
但多余的,一点都头绪也没有。
不过也不重要,反正容温本就无意掺和到这事里面。
稍微知道一些,以防万一,别出事了两眼一抹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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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的时候,秃头与小圆脸夫妻赶着牛羊群回来了。
小圆脸是个心细的妇人,昨日看出了容温不喜欢奶皮子、奶饼这些吃食。不仅挖了一兜野菜,还特地从外面与人互易了一小袋白面回来,晚上做了一顿香喷喷的牛肉野菜面片汤。
草原上的日子简单却也辛苦,吃夜食时,孩子照样欢声笑语。容温心细,发现了小圆脸笑脸之后的疲相。
身怀六甲的女人,整日在外奔波放牧,回来还要操持家事,着实辛苦。
用过夜食后,容温没做多停留,便回了边上的小帐篷,让小圆脸能早些歇息。
刚吃饱,容温睡不着。但今夜天际月色昏暗,伸手不见五指,不适合出去散心,只能在帐篷里闷着。
容温灭了油灯,趴在毛毡上发呆。忽然想起这是班第用过的,不太自在的到处乱蹭。
蹭着蹭着,余光瞟见一道高大黑影径直朝帐篷里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