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歌
她立刻起身,跟着芟秋去了道馆。
薛太妃既没有在念经,也没有在打坐。她虽然身穿道袍,盘坐在窗前的榻上,一手托腮,一手在一架古琴上随意拨弄,叮咚不绝,回音袅袅。修行是看不出来,但这闲适确实赶得上神仙了。
薛太妃听见她进来,看着她行礼,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看了她许久,突然冷笑了一声,“听说你挺可怜的,说来听听。”
瑶华有些愕然,这话实在不好接,若说得可怜,有卖惨之嫌。若是说不可怜,薛太妃会不会直接将她赶出去。而且,为何一照面,薛太妃就问这种找茬的话,好似有什么敌意。
她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回太妃的话,这苦不苦,可怜不可怜,实在是比较出来的。我们姐弟二人,父母双亡,比起双亲健在的人家,确实可怜,但是我父母生前对我们姐弟只有拳拳爱护之心,更为我们留下家财傍身。比起那些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人家,我们可以称得上幸运了。”
薛太妃挑了挑眉,等着她下文。
瑶华又想了想,“我想着照顾幼弟,故而不想嫁人。可是族中长辈想替我做主,也算是有心。虽然想法不一致,但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也未必非得闹得撕破脸皮。我可以先退一步,大家日后便可免了尴尬。因此打扰了太妃的清静。还请太妃责罚。”
瑶华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薛太妃的面前。
薛太妃偏着头看她,听不出喜怒,“你倒是能进能退,能伸能屈。”
芟秋站在瑶华的身后,微笑着看着薛太妃。薛太妃朝着她翻了个白眼,口气更冷了些,“那你是如何认识崔小二的?”
瑶华想了想,“我们姐弟进京的途中,误入一家黑店。幸得崔公子相救。进京后,又偶然遇到了崔公子。当时我们只能靠卖螺子黛谋生,是崔公子指点迷津,将琉璃坊介绍给我们。我们才得以安顿下来。”
薛太妃有些惊讶,崔小二可是说她对他有救命之恩,怎么和瑶华竟然一字不提。
她故意问,“既然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不知回报,如今惹上了麻烦,还要他来烦我出面。你若是真的不想顺从你伯父给你安排的亲事,我便做主,将你许给崔小二做妾就是了。岂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瑶华摇摇头,“太妃,我从来没想过嫁给崔公子,更不会给他做妾。事实上,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任何人。要是太妃不烦我,我倒是愿意跟着太妃修行。”
薛太妃冷笑,“口是心非的小娘子我看得多了。嘴巴里说着不要,实际上心里盘算地比谁都多。”
瑶华面色温和,不恼不羞,静静地听着她发作。
薛太妃道,“既然你口口声声不愿意做妾,不管是不是真心话,我便当做是真心话听了。那你就跟着我修行吧。芟秋,你安排一下。”
芟秋好笑,“是。”
芟秋带着瑶华去了后面的一间屋子,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道袍给瑶华。“你真的愿意跟着太妃修行啊?不然我去帮你跟太妃说两句软话,看在崔二郎的面子上,太妃也不会为难你的。”
瑶华摇摇头,“我确实无意嫁人,至于出家修行也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放心不下幼弟。如今我要是真的能跟着太妃修行,必然没有人敢去刻意为难我弟弟。太妃点头,反而是成全了我。”
芟秋哭笑不得,“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罢了,你先换好衣服,再到前面来吧。”说完出去,把门给她关上。然后径自去了薛太妃的屋子,低声笑道,“瞧瞧您,又捉弄人了。要是真把和娘子带得出家,您瞧着崔二郎怎么闹您!”
薛太妃眼里尽是恶作剧的光芒,“我还怕那个臭小子不成。”
芟秋摇摇头,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瑶华穿着道袍回来了,只是发髻还没改。
薛太妃心里嘀咕,没想到这个丫头便是少了服饰的打扮,姿色也不减一分。难怪那个混小子这么上心。
“既然是修行,就得有修行的样子。那阁楼也别住了,住到这道馆这边来吧。还有,”薛太妃下巴朝旁边的一叠经书抬了抬下巴,“那些都是功课,给我抄上个三遍。就在这里抄。”
瑶华听罗芳菲提过一些薛太妃的脾气,心中也做了最坏的打算。薛太妃出其不意的让她一同修行,她心中确实有些吃惊。但是方才换衣服那阵子,她细细思量了一番,若真的能得到薛太妃的庇护,跟着她修行,倒比总是跟崔晋庭牵扯不清要强。她心中实在是有些怕了崔晋庭,若是再纠缠下去,有些话她迟早要说,到时只怕太伤人,她到底还是不忍心。
她听了薛太妃的指令,便坐到了一旁的书案后,添水磨墨,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这一写便到了午饭的时候。
芟秋带着她去吃饭,又跟她说了搬过来的事情,让她饭后只管去阁楼收拾。反正薛太妃一般饭后都会小憩一会儿,不必着急过来。
待送走瑶华。芟秋回去了那间厢房。薛太妃正站在书案边上,拿着瑶华抄了一早上的经文,认认真真地翻看。
“怎么了?”芟秋笑问。
薛太妃嘟囔着,“倒是个厉害的。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她居然连个错字都没有。这气定神闲的功夫,便是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也不曾有。这么个厉害的角色,崔小二的那个炮仗,娶回家能压得住吗?”
芟秋失笑,“您真是的。平庸的您瞧不上,厉害的您又怕压不住。您倒是说说,什么样的合适啊?”
薛太妃哼哼两声。将瑶华抄的经文仔细归拢好,放在了桌子一侧。
芟秋摇摇头,“您别只让她抄经,我听说她会制黛,还会制药看病,而且那天听她说了些樯稼的事情,这位和娘子,蛮有趣的。您应该会喜欢。”
薛太妃气定神闲,“不着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有大把的时间呢,慢慢琢磨。”
待到下午,瑶华带着集锦将东西全都搬到了道馆的一处房间。芟秋已经给她准备了数套道袍衣物。“你跟在太妃的身边,穿着道袍也舒适一些。小丫鬟就不用了讲究这些规矩,该如何还如何便是了。”
瑶华索性拆了发髻,高高梳起,学着薛太妃的模样,梳了一个道髻。束起了三千烦恼丝,她顿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下午的时候,薛太妃见到她这副颇为自在的模样,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穿上了道袍,瑶华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暂时不用去想和家人的阴谋诡计,也暂时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若是真的能跟着薛太妃修行就好了,瑶华在心里感慨。薛太妃地位尊贵,身份超脱,很少有利益之争能波及到她,有了薛太妃这棵大树,足以庇护恩哥儿到他成年。
薛太妃让她做些道馆杂事,她就挽起袖子立刻动手;让她整理经卷,重新誊抄一些破旧的经文,瑶华抄的心平气和,怡然自得,抄到一些玄妙的句子,琢磨品味的时候,还时不时露出一个微笑来。
跟在了薛太妃的身边几日,竟然比薛太妃更像是修行之人。
芟秋私下跟薛太妃抱怨,“娘娘,瞧您给弄得。这下只怕要弄巧成拙了。和娘子本来就没有嫁人的意思,如今您给她指了这条路,这下可难收场了。崔家二郎知道了,只怕要来您门前上吊的。”
薛太妃冷哼一声,“崔小二生了那么一张沾花惹草的脸,要是打动不了人家姑娘,那也是他功夫没到家,关我什么事!我只答应护着她清静,其他的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芟秋好笑,“那您就等着崔二郎过来撒泼打滚吧。”
薛太妃翻了翻白眼,没说话,可越是冷眼旁观和瑶华这副态度,心里未免有些忐忑。
又过了几日,闵婶带着恩哥儿来见瑶华。同来的还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徐老太太身边服侍的陆妈妈。陆妈妈一见瑶华穿着道袍到门口来迎人,吓得差点从马车上一头栽下去。“华姑娘,你这是?”
闵婶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脸上还强笑着,“陆妈妈,你也瞧见了。我家姑娘确实是跟在薛太妃身边修行。这下你可信了。”
瑶华笑问,“劳烦陆妈妈这么远还来看我,可是老太太有什么要事要吩咐?”
陆妈妈攥着袖子里那份请帖跟火炭一般,哪里敢递出去,只好说,“老太太多日不见您,又听说您跟在薛太妃身边,实在挂念,所以特意遣我来看望您。您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一声。”
瑶华一脸感动,“真不用。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太妃安排得很好。帮我回去谢过伯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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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暂避 3
那陆妈妈跟着瑶华在道馆的门前张望了许久,到底没敢进去。
“既然知道华姑娘一切安好,那我也就放心了,这就回去回禀老夫人,免得老夫人担心。”
瑶华留她,“您大老远来,吃顿饭再走也不迟啊。”
陆妈妈此刻的心情简直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便是龙心凤肝也是吃不下的。连连推辞,坐上马车便离开了。
见她走了,闵婶才松了一口气,“姑娘,你怎么做这身打扮。”
瑶华扯了扯道袍,“不好吗?我倒是觉得不错。一身轻松。”
“您该不会真的……”闵婶也有点被吓到了。
瑶华笑了,“放心吧。不耽误事的。只是太妃整日穿着道袍,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实在不合适,还不如一同穿道袍来得舒适。”她可不敢说修行的事,生怕闵婶和恩哥儿担心。
两人被她糊弄了过去。不再揪着此事,聊了些家常和恩哥儿的近况。十分愉快。
芟秋听到了动静,也过来看看恩哥儿。她十分喜欢恩哥儿,还拉着恩哥儿去了薛太妃的面前。薛太妃难得的露出了笑脸,拿了干果蜜饯给恩哥儿吃,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
待下午恩哥儿和闵婶离开后,瑶华照例去薛太妃所在的厢房抄书。
薛太妃坐在一旁抚琴,突然问道,“你弟弟是你一手带大的?”
瑶华点头。
薛太妃又问,“带孩子辛苦吗?”
瑶华不知道她为何问这个,便实话实说,“辛苦,却也挺好玩的。我带着他,他也陪着我。恩哥儿自小就乖巧听话,很少要人操心。我还记得,那时他还不到两岁,父亲教我读书的时候,他就安静地蹲在一旁,用柳枝沾了水,在石板上写写画画的。”
那些年的时光温和而平静,每一件可爱的小事都被瑶华珍藏在心里。她难得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恩哥儿小时候的趣事。
薛太妃望着她,突然唏嘘道,“瞧着你对你弟弟的态度,只怕你弟弟要天上的月亮,你也会想方设法摘下来,可以说是再柔软不过。可对崔小二,怎么就硬成了一块石头。”
瑶华的脸猛地滚烫,“太妃,您说什么呢?”
薛太妃一手托腮,“我这几日看着你,倒是越看越顺眼,反正崔小二是个人见人烦的混不吝。没爹没娘没管束,没人指望他娶个什么样的贵女,估计也没谁家愿意将闺女嫁给他。你又是个妥帖稳当的。你要是真想嫁他,我替你出这个头。”
瑶华想都没想,“不嫁。既然太妃看我顺眼,索性把我收在身边,做个正式的修行弟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玩脱了!薛太妃心虚气短,觉得这个话风有些难改口。后来索性不说这个,转而问起制黛的事情来了。
道馆里冰雪消融。但是和府之中的气氛就迥然不同了。
陆妈妈哭丧着脸,将和瑶华穿着道袍跟在薛太妃身边修行的消息说了一边。
徐老太太坐在那里,铁青着脸,半晌没能动。
蒋氏着急上火,“她穿着道袍,那么皈依了没有?”
徐老太太挥了挥手,“想必是没有的。皈依不是小事,她要是真的出家,必定也得先跟我们这些亲眷说一声。可坏就坏在薛太妃身上。这个女人当年宠冠后宫,先帝死了,都没舍得带她陪葬。今上昔年得她照顾,一直记着她的恩情,连带着如今的薛贵妃也被爱屋及乌、盛宠不衰。这京里年长的世家贵妇,哪个没见过她厉害,哪个不怵她。便是如今的阮皇后也不敢轻易得罪她。她要是看中了瑶华,让瑶华陪着她修行,谁又敢说个不字?”
蒋氏急了,“那怎么办?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芝儿放弃了黎王侧妃的位子,去嫁给崔大郎那绣花枕头?”
徐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崔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蒋氏都快哭了,“原以为崔老大人能做得了崔二郎的主,谁知道那根本就是个混不吝,根本不拿崔老大人当回事。这几日正发疯呢,翻出了数年前的一桩案子,非说阮太师强买人宅。拉着那些穷极无聊的酸儒们,天天在御史台闹事呢。”
徐老太太呸了一声,“什么强买人宅,阮太师府中什么好东西没有,至于去强买人宅吗?别人孝敬的东西够买多少宅院了,也就是这个不懂事的愣头青抓了跟稻草就当令箭。这个崔二郎,早晚要被收拾了。”
蒋氏欲哭无泪,“母亲,还是祷告着晚点收拾崔二郎吧。如今瑶华跟在了薛太妃身边,还如何能替嫁。若是把瑶兰嫁过去,崔府如何能要一个庶女啊!”
徐老太太额角生疼,低声道,“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想必是婆媳二人的祷告不心诚,第二日,崔晋庭就出事了。
状告阮太师强买人宅是崔晋庭出的头,状纸上也有崔晋庭签名画押。结果阮太师派人找到了当年的卖家,一顿操作猛如虎,卖家立刻改了口。崔晋庭被当庭呵斥,拖出去打了三十大板,送回了崔家养伤。
王氏又高兴又害怕。
高兴的是,崔晋庭终于翻跟头了,被官家打了板子,想必是连官家都看不惯他这么折腾了。没了官家撑腰,崔晋庭以后只怕翻不起浪来了;
害怕的是,阮太师到底翻脸出手了,只怕整个崔家都会被连累。
王氏立刻让人喊来了崔晋仪。母子俩在府中一顿商量。崔晋仪便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绝句送给了阮元菡,约她画舫同游赏梅。
阮元菡这些日子被他的仪态翩翩、深情款款、情话绵绵迷得晕头转向,一接到情诗便立刻梳妆打扮,欣然赴约。
到了画舫上一看,只见崔晋仪正在借酒消愁。阮元菡还从来没有见过崔晋仪如此颓废的样子,关切询问。
崔晋仪愁得可多了。忧心阮太师清明被毁,忧心崔晋庭再闯纰漏,忧心崔家再被误会,更忧心阮太师一怒之下,两人再无相见的机会。酒入愁肠愁更愁。崔晋仪对着阮元菡几乎是潸然泪下。
阮元菡如何能见得心上人这般伤心,连忙好生安慰。可是小手拉了拉,眼泪擦了擦,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好身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