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许樟心下清明,轻轻应了声好,便跟在那小婢身后,绕过游廊,到了东侧的亭台之中。
举目去看,便见周五娘正等在亭中,见他到了,眉宇间显露出几分羞色,煞是动人。
许樟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道:“五娘有礼。”
周五娘行个万福,抬眼看他一看,又低下头,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你还好吗?”
许樟道:“幸得上天庇护,令尊相助,平安无恙。”
“李氏无礼,宁国公也……”
周五娘毕竟是女郎,不好说那几个难听词汇,略顿了顿,略过去之后,方才微红着脸,声音低不可闻道:“你知道我母亲,想撮合我们么?早先不曾提,是怕你家中……现下却没有这些后顾之忧了,你若有意,便请人来提亲吧。”
许樟也曾见过周五娘几次,知道她性情温柔腼腆,却不想竟也有这样大胆奔放的一面,不觉微微一怔。
周五娘见他不语,颇觉窘然,默然几瞬,又道:“李氏婢妾出身,许二郎原就不该承袭世子之位,我会求阿爹上疏,重立你为世子的……”
“多谢你。”许樟终于回过神来,温和的笑了笑,道:“但是,真的不必了。”
周五娘目光诧异,抬眼看他,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面红耳赤道:“我不是贪图世子夫人的名头,也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是觉得,那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明白的。”陈国公忠耿刚正,陈国公夫人古道热肠,这样一双夫妻,怎么会将女儿养歪呢。
许樟莞尔,却道:“只是我既然已经与宁国公断绝关系,那他所有的一切,便都与我没有关系了。他这个人是这样,他的爵位也是这样。男儿应当鹰击长空,自觅封侯,怎么能只等着承袭父爵,坐享其成?”
周五娘有些赧然,羞道:“是我轻看人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无福消受。”
许樟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现下更不打算吊着人家姑娘,坦然道:“五娘,我很快就要走了。离开长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是个好姑娘,该找一个爱惜你的良人,度此一生,只可惜,我怕是不能回京参加你的婚仪了。”
“你要离开长安?”
周五娘面色微急:“这根本没有必要,圣上既有了决断,你也与宁国公断绝干系,何必……”
“瞒不下去的,我知道。”许樟笑的洒脱:“当日看见的人何其之多,圣上难道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吗?人子弑父,终究是有违天理的。我若继续在万年待下去,保不准就会拖累别人,还不如离开此地,海阔天空。 ”
“怎么会这样呢,”周五娘有些心酸,替他觉得委屈:“许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许樟反倒豁达,笑了笑,道:“我已经同圣上讲了,自今日起,便随母亲姓赵。”
周五娘道:“姓赵,名什么呢?”
“忠信以发之,德音以扬之,我母亲在时,很喜欢这句话,不如便叫德音,”许樟如此说了一句,略一思忖,忽又摇头:“音字犯了师母名讳,不好,不好……”
“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周五娘轻轻道:“叫德言吧,好不好?”
“赵德言?”许樟念了几遍,笑道:“是不错。”
他似乎释下了万重枷锁一般:“从今以后,我便叫赵德言。”
第114章 京郊
周五娘见他如此神态,唇边也不禁显露出几分笑意, 不知想到何处, 忽然怅惘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道:“你离开长安, 要多久才会回来呢?”
赵德言微微一怔, 旋即意会到她心意, 摇头道:“你不要等我。”
周五娘不应, 却低声问道:“一年,两年, 还是三年呢?”
“我也不知道。”赵德言答了一句,又正色重复道:“不要等我。”
“我等你三年。”亭边落了块山石, 大抵是从近处假山上掉下来的,周五娘轻轻将它往一侧踢了踢,低声道:“我家中还有堂妹,迟迟不嫁,别人会说闲话的……我倒没什么, 只是不能拖累堂妹。”
赵德言听得心头一震,垂眼去看周五娘,却见她低着头,不再言语, 两颊却已经染了红霞,皆是少女的忐忑与情思。
“好。”他轻轻说:“就三年。”
……
赵德言走了,周五娘却坐在厅中, 微红着脸,径自出神。
陈国公夫人从前厅过来,见女儿这般情态,禁不住摇头失笑:“他怎么说?见你这模样,似乎是定了。”
周五娘面上笼着淡淡羞涩,拉着母亲在身边落座,又低声道:“他不肯要宁国公的勋爵,说要自觅封侯……”
“好,这才是有志气的男儿,”陈国公夫人赞道:“他是宁国公的长子,真接了那爵位,谁也说不出错来,但这会儿还是往外推,铁了心要一刀两断,才能看出品性呢。”
周五娘抿着嘴笑,神情温婉恬静,略顿了顿,忽然站起身,一掀裙摆,跪在了母亲身边。
陈国公夫人见状微惊,猜到他们是说了什么预料之外的话,容色肃然起来:“怎么了?”
周五娘便将于赵德言的约定一一讲了,最终叩首道:“女儿不孝,怕要叫阿爹阿娘忧心了。”
“三年啊……”
陈国公夫人也是母亲,再喜欢赵德言,也不会越过自己的女儿。
她叹口气,将周五娘扶起,道:“你今年十六,再等三年,也才十九,倒也不急,只是女儿家的青春何等宝贵,你真的要等下去吗?”
“要等。”周五娘声音细弱,语气却颇坚定:“我应下了,便不后悔。”
“好。”陈国公夫人将女儿两鬓碎发挽回耳后,温柔道:“你既心甘情愿,我与你阿爹也不会拦着,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遇上这样开明的父母,是何等的幸事。
周五娘眼眶湿了,低声唤了句:“阿娘。”
“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好的,你既中意他,那便等吧,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多留两年,也好在我们膝下尽孝。”
陈国公夫人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和煦道:“阿娘希望你能活的快乐。”
……
皇帝即位之初,国政不稳,突厥趁机南下,与之签订便桥之盟,而在西南,吐谷浑同样侵犯兰州、鄯州等地,迎头就被打回去了。
突厥也就罢了,好歹也是纵横漠北的霸主,你吐谷浑算哪根葱,也跳出来捡漏?
食屎去吧!
或许是那一棍子被打的狠了,吐谷浑安生了两三年,老老实实纳贡称臣,直到今年春,西南大旱,牧草缺乏,方才有所异动,不时东进劫掠,兰州几次上疏陈情,朝廷也降下文书申斥,没想到最后经发酵成这等局面。
皇帝与乔毓进了太极殿,便见几位宰辅神情凛冽,皆已经在等候,见皇帝到了,俯首请道:“吐谷浑人面兽心,不顾恩义,劫掠西南百姓,擅杀唐使,臣请圣上挥军西进,擒其君主,问罪于太庙!”
“原该如此。”皇帝断然道:“诸卿以为该以何人为帅,何人为将?”
侍中赵融道:“邢国公苏靖用兵如神,正在京中,可为主将。”
魏玄则道:“常山王戍守西北,可为策应,此战结束,也该调遣回京,以安宗室,再则,吴国公、高甑生皆稳妥之将,皆可随行。”
卫国公在侧,适时的添了一句:“吐谷浑撮尔小国,以这几位为主将,不免有杀机牛刀之嫌,或可遣小辈同行,代为破贼。”
陈国公听得笑了:“邢国公府的世子苏怀信、卫国公府的二郎乔安、御史大夫家的堂侄高裴,还有卢国公府的五郎卢英,都是一时英才,不妨也叫他们同行,叫长辈指点,也是历练……”
时下将帅之才如皇帝、邢国公、卫国公等人,正处在最好的时候,精力充沛,思维清晰,若不趁这时期多带带小辈,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天下终究是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权柄最终也会落到年轻人手中,皇帝看得很明白,自无不许:“叫他们好好学,待从战场归来,也要向皇太子讲一讲,叫知晓边疆战事才好。”
众臣应声,皇帝又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器物的调用,便要由户部与太仆寺多加看顾,若有人敢上下其手,贪赃枉法,朕必严惩不贷!”
“是,”众人忙俯首道:“唯圣上能作威作福!”
乔毓坐在皇帝身边,心里痒的跟猫爪子在挠似的,好容易等到正事说完,一双眼睛就扑闪闪的盯着皇帝看,见后者不理她,又扭头去看其余人,就希望有个人能适时的冒出一句:能不能叫乔大锤也跟着去?
她这么厉害,能帮着做好多事儿呢!
卫国公知道小妹年轻时候是个什么德行,可不敢叫她跑出去撒野,在长安的时候,有这么多人盯着,她都能闹出那么多事来,等到了西南,天高皇帝远的,鬼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再说,她这会儿的身份毕竟不一样了,真在那儿出了什么事,岂不要叫皇帝和皇太子记恨那些将帅一辈子?
卫国公着实不敢冒这个险,迟疑再三,还是决定保护好吐谷浑无辜反派们的安全。
殿中人都知道乔毓身份,更知道她那做派,这会儿看她坐不住了,皆是忍笑不语。
常珪道:“秦国夫人,你有事吗?怎么坐立不安的。”
乔毓如何看不出他们神态中的调侃之色,气闷道:“你们都看我的笑话!”
众人听罢,随即哄笑出声,乔毓更气了,告状似的看着皇帝,想叫他帮自己说句话。
皇帝看乔大锤气鼓鼓的小儿女模样,心都软了,揉了揉她的头,笑吟吟道:“你不是说老夫人近来体弱,要帮着调养吗?”
乔毓霎时间反应过来,又羞又愧——她差点把世南哥哥给忘了!
“好吧,”她垂头丧气道:“我哪儿都不去了,老老实实的留在长安。”
诸事既定,那便不必再行迟疑,皇帝旋即下旨,以邢国公苏靖为帅,常山王、吴国公等人为将讨伐吐谷浑,又令年青一代的领头羊们随从前往,捡捡经验。
乔家要去的只有一个乔安,这会儿自然得到了全家人的关爱与怜惜,先去乔老夫人那儿说话,又被亲娘、叔母、姑母们挨着叮嘱一遍,最后又被卫国公和昌武郡公叫去,说了大半天话。
乔安心有戚戚的向堂弟道:“如果我是只鸟,这会儿一定被舔秃了。”
乔南长于文墨,不擅兵事,这会儿忍俊不禁道:“他们是担心你。再则,经此一役,大哥或许就能回来了……”
卫国公府的世子乔旬领军在外,也差不多了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吐谷浑之战结束,军政调动,想来便能回京。
乔安想到此处,神情中不免添了三分憧憬:“我此去吐谷浑,或许能见到大哥呢。”
小辈儿们说话的时候,乔毓正气呼呼的在床上打滚儿,一个劲儿道:“我也好想去啊!”
“你快闭上嘴吧,吵死了,”别人惯着她,常山王妃却不惯,没好气道:“怎么跟野猴子似的,没个安生!”
乔毓闷闷的搂着枕头,道:“姐姐,你再凶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毛病。”常山王妃嘴上说的凶,但还是揉了揉大锤的脑袋,道:“药都煎好了没有?好了的话就给世南送去。”
乔毓立马从床上弹起来,道:“我这就去。”
或许是心诚则灵,又或者是上天见怜,萧世南服药几日,竟觉得似有好转。
乔毓颇受鼓舞,嘴上虽也念叨着想去打吐谷浑,一颗心却是留在长安,只想守着萧世南,得出个好结果来。
日子就这么或安生,或鸡飞狗跳的过去,一直到了大军离京的那一天。
皇帝在太极宫为将帅送行,喝过酒后,众人于长安郊外开拔,浩浩荡荡往西南去。
乔安走了,家里边儿就跟少了好多人似的,乔老夫人跟卫国公夫人都有点提不起精神,连带着几个小辈也有些蔫。
最后,还是乔静道:“听人说郊外庄园的葡萄都熟了,菊花也开得好,左右咱们无事,不妨出去小住几日,也算是透透气。”
卫国公夫人有二子二女,这会儿就只有小女儿在身边,在家中睹物思人,着实伤怀,也想出去走走,便笑着道:“阿娘若是愿意,咱们就一块儿去。”
乔老夫人找回了小女儿,身子便好了大半,闻言自无不应,笑眯眯道:“叫人去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