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太白经天的奇观, 他们都望见了,只是神情纹丝未变,没有为此而动容。
事已至此, 哪怕日食月食,天崩地裂, 他们也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远远眺望到玄武门的轮廓时, 众人的目光都变了一下,那高耸的宫门像是一张巨口, 要将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吞噬。
常何守在玄武门外, 如同往常一般来回巡视, 或许是因为日头太烈, 他额头微微生出些许汗意。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近了, 更近了。
他唇边不觉露出几分笑意,与同为秦王策应的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交换了一个神色。
再抬头时,秦王夫妻与身后数百精锐军士,已然到了玄武门前。
“殿下止步!”
有戍守此处的将领察觉不对,近前去道:“宫门禁地,若无天子诏令,不可有府兵入内……”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常何抬手一刀,不等他说完,直取他性命。
血花飞溅出来的那一瞬,有的人愣住了,还有的人以此为号,拔刀近前,迅速清缴周遭非秦王势力的禁军。
这一切开始的很快,也同样结束的很快,李泓抵达此处之时,偌大的玄武门已然重归安寂。
常何等人令禁军将周遭尸身血污除去,又大开玄武门,待秦王府中精锐入内埋伏之后,重新将那高大的门扉大开。
空气中的血腥气被温暖日光蒸腾起,不过几瞬,便随微风逝去。
李泓神情凛冽,震声道:“长度,公瑾,你们二人往太极宫要道处把守,即刻封锁禁宫,严禁宫人内侍出入,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乔瑁与程公瑾齐声应:“是!”向他颔首一礼,率领百十精锐,飞马往其余宫门处去。
李泓转向妻子,道:“阿妍——”
“你放心。”乔妍深深看了丈夫一样,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带领一百军士催马往太极宫中去。
午间日光灼热,无遮无挡的照在了她的面庞,也照进了她心里,像是一瓢水迫近一锅滚烫的油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她在心里笑着说。
……
宫中何曾有人奔马,更不必说现下来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过百。
乔妍刚进太极宫门,扈从禁军便变了脸色,上前来挡,扬声质问:“秦王妃何故禁宫奔马?”
别说是秦王妃,即便是皇太子李昌,也不能在太极宫前如此嚣张跋扈,更不必说与她同行的还有近百士兵,各个悍利强壮,手持兵刃。
这样一队人显然是无法进入太极宫的,甚至于连玄武门都进不了,他们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玄武门出事了,且还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禁军们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不安与忐忑,只是还没等这情绪发酵,便觉脖颈剧痛,血色飞溅,先后倒地,失了知觉。
乔妍催马不停,越过太极宫门,又继续往李开济所在的前殿去,自有人留下驻守宫门,以防万一。
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太极殿内却是歌舞升平,凉气袭人,李开济正与几个朝臣说话,身边陪着几个年轻宫嫔,忽然有两个内侍,屁滚尿流的跑进了内殿里来,因为太过张皇,竟连头顶上的帽子都跌落在地。
李开济面色一冷:“何事如此惊慌?”
“外边儿、外边儿,”两个内侍舌头都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的说道:“秦王妃,她,她……”
“乔氏?她怎么了?”
李开济从他们异常惊慌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不安,他猛地直起身,厉声道:“快讲!”
两个内侍如何见过这等事,被他一逼,反倒说不出话来,李开济恨不能将这两个没用的废物一刀砍了,却听殿外乔妍声音由远及近。
“也没什么,”她徐徐道:“我来探望圣上,他们欢喜坏了,这不,连话都不会说了。”
……
李昌在一众扈从跟随下进入玄武门时,神情中尤且带着三分雀跃。
长久以来压在他头上,使得他几乎要窒息的李泓,终于要消失了。
明日厉害便要启程前往洛阳,今晚他则要入宫向父皇辞别,到那时候,他便是瓮中之鳖。
李昌这么想着,脸上不觉带出了几分欢欣之色,甚至于未曾察觉到,死亡的烟云已经弥漫在他的头顶,挥之不去。
跟随在他身后的东宫从属隐约在这近乎焦灼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不安,他左右看看,有些警惕的说了句:“今天的玄武门,仿佛格外安静……”
李昌正沉浸在想象中的世界,冷不丁被人打断,不悦道:“你便是太过多心了,活的不像个人,倒像是惊弓之鸟。”
那臣属神情讪讪,勉强笑了一下,催马跟在他身后,一道进入了玄武门。
最后一个士卒走进去之后,众人便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骇然间扭头去看,却见玄武门已然关阖,正如同他们的生命之门一般,再没有丝毫缝隙。
弓箭手自城墙处露出头来,方才恭谨有礼的禁军似乎瞬间化身野兽,无数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们,伸出手,缓缓将他们推向暗不见底的深渊。
这样热的天气,李昌额头却冒了冷汗,他心知自己已然到了最危险的境地,有些瑟缩的左右看看,几乎难掩心中惊慌畏惧。
“孤是大唐的太子,尔等安敢放肆!”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颤声道:“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李泓吗?尔等若肯弃暗投明,孤可向父皇求情,饶恕你们性命……”
没有人做声,也没有人被他的话打动。
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在这无言的静谧中格外刺耳,落在李昌等人的耳中,更是清晰如死亡的鼓点。
李泓催马近前,在与李昌相隔几十步的地方,缓缓停住了。
李昌汗流浃背,两股战战,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人,目光中满是畏惧。
他想放句狠话,想表现的像个储君,可话到嘴边儿,还是给咽下去了。
他不是胆怯,他只是想活下去。
这有错吗?
“皇兄,何必如此?”
李昌口气少见的软了,看着这个兄长,道:“都是李家儿郎,闹成这样,真有点不像话了。你若是肯悔改,孤必然不会同你计较……”
李泓静静看着他,目光凛然,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跳跃。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事。
从枉死的刘文静,到被冤杀的聂良弼,从这些年所遭受的打压,在李昌令人厌恶的作威作福。
对于他而言,整个武德年间,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私欲和晦暗。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李泓拈弓搭箭,动作迅疾而有力,如同他昔日身处战场,千百次拉弓时一般。
李昌肝胆俱裂,慌忙调转马头奔逃,然而未曾逃窜多远,便见高耸的玄武门冷漠的阻挡住道路,没有给他留下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冷汗没命的往外冒,连衣襟都有些湿了,太过惊慌使然,战栗几瞬后,他竟身体一歪,跌下马去。
李昌从没有感觉到,死亡距离他如此之近。
“皇兄,皇兄!”
他疯狂的拍打着近在咫尺的玄武门,发现没有用处之后,终于转身,痛哭求饶:“我不做太子了,我不做了!我叫父皇立你为皇太子,好不好?都给你,都给你!”
“不需要你给,也不需要李开济给。”
李泓手指一松,那支致命的弓箭呼啸而去,他淡淡道:“我自己拿。”
秦王箭术精绝,世间无二,从没有失手的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李昌死定了。
箭矢裹挟着劲风,穿过夏日的阳光之后,射进了李昌的心口。
赭黄色的圆领袍上殷开了一片血色,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李昌低下头去,用饱含惊惧的目光望着穿骨而出的金属箭尖。
不受控制涌出的眼泪溅湿了他的衣摆,李昌双目圆睁,如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
李开济听乔妍声音在外响起,又不闻人传召声,一颗心便提了起来,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却见帷幔外人影一闪,身着胡服,手提长刀的乔妍,出现在他眼前。
刀锋凛冽,尤且滴血,不知是斩杀过多少人,连她胡服的裙摆,都被血色溅染,“啪嗒啪嗒”的滴着血珠。
她身后是十数个杀气冲天的士卒,人人身上沾血,恍若修罗。
李开济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
他知道,乔氏能够越过玄武门与太极宫的宫门,无人通传抵达这里,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这天下的主人,或许就要换人了。
内殿中并不是只有李开济一人,裴安、陈舒达、萧禹,甚至还有几位年轻宫嫔,其中便包括了近来颇为得宠的张婕妤与陈昭仪。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乔妍隐含肃杀的脸庞上察觉到了什么。
张婕妤玉面煞白,半倚着宫柱,才能叫自己不瘫软下去。
她是亲附李开济的人,出自太子妃郑氏的姻亲家族,素日里没少跟秦王作对,到了此刻,不得不鼓起勇气,申斥道:“此处乃是太极宫,天子居所,秦王妃安得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乔妍神情淡漠,看也不看她,摆摆手,吩咐道:“送张婕妤上路。”
她身后军士应声,提刀往张婕妤身边去,后者何曾想到乔妍说杀人便杀人,登时花容失色,跌坐在地,声音尖锐的哭叫道:“圣上,圣上!救救嫔妾!”
李开济面色铁青,紧盯着乔妍,一语不发。
刀锋划过柔软的喉咙,原本萦绕在内殿中的哭叫声霎时间消弭无踪,静谧的近乎可怕。
那军士并未收刀,向乔妍道:“王妃还有何吩咐?”
乔妍目光环视一圈,终于停在了陈昭仪脸上,指了指她,道:“张婕妤路上孤单,送她去陪着说说话。”
陈昭仪惊慌变色,倒不像张婕妤那般乱了分寸,提起裙裾往李开济身边跑,战战兢兢的躲在了他身后。
“圣上,圣上……”
她放声大哭。
李开济没有理会陈昭仪,反倒伸手将她推开,漠视她被那士卒一刀斩杀。
到了这时候,即便是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堆在一起,只怕都不如乔妍一个人有吸引力。
女人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但皇位若是没了,或许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他目光森寒,紧盯着乔妍,怒声道:“乔氏,秦王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