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夫妻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争吵时嗓门就不免大了些。汪太太本成了偏瘫就受不得气,看见这副状况身子往后一仰,转眼间就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乍眼一看,脸嘴好似歪得更利害了。
顾徔冷不丁又唬了一跳。
这毕竟是对他从小到大都百般呵护的老娘,刚才那几句脱口而出的顶撞委实太过了。正要矮下身子说几句软话陪个不是,无意间一低头就见屏风外正黑压压的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顾氏宗族的族长顾九爷,旁边是脸上险些能刮出霜来的顾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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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章 远客
巾帽胡同, 顾宅。
炕桌上摆了一盘撒了糖霜的玫瑰蒸饼,一碗烧得酥烂的酱猪蹄儿, 一碗黄陂牛肉糜,一碗清炒野鸡杂丁,并两盘素菜和一笼蟹黄汤包,一钵碧粳米粥, 都是孩童好克化的食物。
已经过完三岁生的顾家大姑娘顾芫芷惊奇地望着奶娘给弟弟文哥儿喂水,十分奇怪那么小的嘴巴怎么能喝那么多水下去?
这份惊异一直留存在心中, 使得小姑娘连最喜爱的酱猪蹄儿都吃不下去了。她用指头戳了戳弟弟绵软的脸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这么一点儿小东西, 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
大丫头寒露正巧走了进来, 听了这话扑哧一笑道:“囡囡也是从这么小长起来的,小孩子都长得快, 再隔几月等文哥能坐起来,就可以和你一起做耍了。”
顾芫芷皱皱鼻子, “千万不要像诩哥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一样就行了。”
她口里的诩哥是端王府的世子苏诩,因为俞王妃和顾瑛后来渐渐交好走动,两家的孩子也常在一起玩耍。只是顾芫芷因为父母娇宠生性霸道,在比她大两岁的王府世子面前丝毫不露怯,说起来情谊倒比别家的孩子要亲厚些。
寒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端王府的小世子只是生性稳重言语少些, 再加上身份贵重一出门身边就是一大群丫头婆子, 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就成了娇滴滴的文弱模样。
说起来满京城的小闺女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学着绣花识字了, 偏生顾家的两个大人根本就不着急, 由着顾小囡的性子野, 养成了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结果还怪别人的性格太过文静。
寒露正寻思得起劲儿,却没有认真反省一下第一个把顾小囡带野的人当中就有她自己。
文哥儿喝了几口水后觉得不过瘾,转过头在奶娘怀里吃饱了奶后才心满意足,吐了几个水泡后打了呵欠后就沉沉睡去。顾芫芷见弟弟不动如山,终于没趣地停止了骚扰,忧愁道:“我娘都生第二个了,小满也已经嫁人,寒露姑姑你要是再不嫁的话就老了!”
寒露因为身份特殊,和顾瑛半主半宾,所以顾小囡从小就叫她姑姑。
寒露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帮她把沾在脸上的酱汁儿擦干净,“这世上的好男人没有几个,这辈子我也没准备嫁人。莫担心身边没有人服侍,小满嫁人后还会回来当管事嬷嬷。”
顾芫芷人小鬼大,口齿极为伶俐,“我娘说这嫁人就跟尝菜一样,吃到嘴里才知道那盘菜是好吃还是不好吃。若是永远不吃,就永远不知道那盘菜是不是合口。也许没什么卖相,但滋味却也许是顶顶好。”
这孩子胆大且早慧,模仿顾瑛说话时连语气都颇相像。
活了二十多年的寒露被个小丫头片子教训了,更无语的是竟然想不出像样的话来反驳。就恼道:“离你嫁人还早呢,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再胡说八道,我韩家那套拳法你就别想学了……”
顾芫芷立刻软了,扭着小身子巴巴地挨了过去。
寒露绷不住笑了出来,恨恨地戳了一下她的眉心,“这世上怕只有你娘才治得了你,整日价无法无天。等她从铺子里回来看见你写那几笔狗爬字,肯定又要好好收拾你。”
顾芫芷这下彻底蔫儿了,“诩哥儿写的字就很板正,那笔到了他手里听话的不得了。到了我的手里就会转来转去,我的字不好看肯定是这个笔没有选好。”
寒露正准备取笑这丫头惫懒,就听门外有脚步声。
掀帘而入的顾瑛沉着脸进来,“你也算是有本事,字写的不好就怪笔没有选好。那你日后出门没了规矩,是不是就要怪那天的衣服衣裳首饰鞋子没有挑正确?”
在这个家中严母慈父,顾芫芷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亲娘。见状下炕施了个礼,跟寒露换了个眼色,然后飞一般的奔出去找爹求援去了。
顾瑛摇了摇头,睨眼道:“一家老老少少都惯着她,纵得她的胆子比男孩子都大。头回去外头做客,就把鸿胪寺寺丞府上的小姐一把掀在地上了。”
寒露自然是积极的帮着辩驳,“那位周小姐仗着是宫里周贵妃的侄孙女,一双眼睛恨不得顶到天上去,咱家囡囡实在看不得她欺负别人才出手相帮的。”
顾家护短的性子从上至下,顾芫芷养成今日的性子实在不是一日之功。
说实话顾瑛也觉那位周家小小姐跋扈了些,小小年纪就非要别人做这做那,骨子里和当年周玉蓉的骄蛮一模一样。好歹周玉蓉还知道掩饰,而如今周家的第三代简直叫人不敢恭维。
于是就不再提及,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递出去:“这些还不是让我十分忧心的,这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老家的四太太偏瘫中风,顾徔夫妻俩闹着要重新分家,眼下莱州的同茂堂乱成了一锅粥。”
寒露急急拆信一看,扑噗笑道:“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重新分家就重新分家呗,你们夫妻俩也不指望那三瓜两枣。”
无外人在时寒露就本性流露,说话做事也是怎么自在怎么来。好在顾瑛从来不计较这些,反而有什么事就喜欢和阅历丰富的她商量。
顾瑛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这些,而是祖母素来报喜不报忧。她虽然也不待见老爷和太太,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亲儿媳。眼见他们把日子过成这样,只怕心里也不会好过。”
寒露生性洒脱,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牵牵绊绊。闻言也有些为难,“老太太又不愿意到京中来,在老家住着每天睁开眼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的确让人觉得不舒坦。”
顾瑛沉吟了一下,“祖母性子固执,我准备夏天过后就亲自回去看看。若是那边住的实在不舒坦,就把人接到京城来放在跟前照顾,没得让老人跟着忧心。”
寒露是接触过张老太太的,闻言摇头,“老人家恐怕是不会跟着过来的,一来怕给你们添麻烦,二来路途太过遥远身子吃不消。”
张老太太对顾衡和顾瑛都有养育之恩,相互间的感情极为深厚。就因为太过为对方着想不要给对方添麻烦,才会远远两下里住着。
晚上的时候,顾瑛把自己寻思好几天的打算跟丈夫说了。
顾衡倒是没什么意见,也赞成妻子把一对孩子带回去让祖母见见,但是说动祖母到京城来住恐怕不太现实。张老太太为人相当固执,但凡决定一件事情就会一条路走到底。
在这世上,顾瑛和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最是亲近。如若不是这位老太太鼎力支持,她也不会有一心一意的丈夫和一对乖巧可人的儿女,也许到现在为止就是乡下一个普通的村姑。
为人母之后,顾瑛的思虑多了一些。听到汪太太中风偏瘫,顾循顾徔兄弟俩为争家产大打出手,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祖母不愉……
写了信回去又定了归期,顾瑛就开始收拾回老家的行李。带给宗亲们的节礼、两个孩子路上的吃食衣物、孝敬祖母做的鞋帽衣袜,即便精简了好几遍依旧林林种种几大箱子。
一家子上上下下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老太太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个慢悠悠地坐了漕船北上,说是已经到码头了。
接到过路行商捎带口信儿的顾衡惊的不行,连忙到荣昌布庄接了顾瑛乘了自家马车到码头上等着。不过小半天功夫,就看到身穿蓝布衣褂的张老太太笑盈盈的扶着一个年青人的手走向驳板。
顾衡原本还笑容满面,看清那年轻人的面容后立刻就变得阴云密布。
张老太太身子还算健朗,手脚麻利的自个下了驳板,搂着心爱的小孙子捶了几下肩膀哈哈大笑,“几年未见长结实了,做事也有担当……”
转过头来看着哭成泪人儿的顾瑛,也好笑道:“都是两个娃儿的娘了,怎么还像小姑娘一样爱撒娇?收到了你的信知道你新添了小子,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撑着过来看一眼。”
老太太连说带比划,“漕船上的老大知道我是京城大理寺顾寺丞的祖母,一路都照顾的小心周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京城,又知道你们两个都忙,所以就没有给你提前去信。”
一家子契阔一遍之后,顾瑛对着一旁微笑的年青人深福一礼,“多谢李五哥送我祖母到京城来……”
一旁站着的年轻人正是李厚朴,他今年以榜尾的排名中了二甲进士,还未及高兴就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在这个以仁孝为宗旨教化的世道,任何天大的事只能先撇开,他连与座师友人作别都来不及就返回家乡侍疾。
好在李父经过延医问药后病情有所舒缓,看到儿子因为自己竟然连殿试都没有参加,气得把老妻大骂一顿,转头就把儿子赶出来了。
李厚朴还是一如既往的羞赧,见状连忙还了一礼,“我只是与叔姥姥恰巧同行,当不得妹妹一声谢字。还有春闱过后我走得匆忙,全靠顾兄帮我在座师面前周全。这份大恩我无以回报,日后顾兄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顾衡险些错牙,心想我没什么吩咐的,我只想你离我媳妇远点就行了。你一双眼睛隐藏的全是对我媳妇的爱慕,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忘不掉呢?
张老太太本就极为喜爱李厚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这回再不准逃了,就跟我住在巾帽胡同,等你的官职下来在搬出去不迟,可怜见的这么高的个子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男人若是没有一把好力气,日后怎么顶门立户?”
于是顾衡更加心塞,这是活生生迎了一个情敌进门,老太太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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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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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 妒火
等到了巾帽胡同, 张老太太看着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大大小小的行李一脸庆幸。说幸亏是早点来了,要不然自己像雪团一样的大孙子大孙女就要在路上遭罪了。
老太太抱着软糯的文哥儿就舍不得撒手, 脸上险些笑成菊花,“这孩子的模样生的比他老子小时候还要周正些,这才五个月吧,好像都已经会认人了, 你看这小眼睛盯着我就不放!”
顾瑛生怕老太太身上乏,过了一会儿忙把孩子抱过来给了奶娘。用了一顿味道清淡的饭食之后亲自铺床铺被,又端热水服侍祖母净身净发。
张老太太一辈子刚强, 到了夜深人静和孙女儿并头躺在干净舒适的床褥上时, 才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老泪来。
信上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顾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老家发生的详细情况。
原来顾徔两口子趁服侍汪太太的时候竟然起了歹心, 把汪太太悄悄收藏的体己一扫而空。那些东西是汪太大的命根子, 就撑着病身子抢夺。没想到双方争执不下时, 正正巧遇到好心过来探望汪太太病情的族长顾九叔。
顾徔因春闱舞弊案失了功名, 后来就如疯魔一般,整日里怼天怼地,要不就喝得醉醺醺的。往日的谦恭半点不剩, 一双眼睛的黑仁儿里只看得到白花花的银子。
被顾九叔撞破丑行之后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反而破罐子破摔当众叫嚣着要让他老子重新分配家产。
顾朝山气的半死,又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只得先马虎答应下来。这一松口老大顾循又不干了, 两兄弟红了眼干起仗来, 两妯娌自然也不甘示弱撸袖子上去帮忙。
顾循的媳妇赵氏本就不忿公婆时时贴补二房, 如今顾徔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没了功名,心头幸灾乐祸之余更加看不起二房。没想到顾徔两口子这么不要脸,转头又把主意打到早就分好的家产上,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往日被小汪氏时时拿言语挤兑欺负很了的赵氏,把新愁旧恨统统化在一双利爪上,打斗时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小汪氏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立刻忘记自己时时端着的官家小姐身份,叫嚎着扑上去还击。
两兄弟俩妯娌为了家产大打出手,这在莱州县城还是头一遭。因此尽管顾朝山立刻下令关了前头医铺的大门,还是引得无数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正在不分上下的时候,赵氏忽然大喊肚子疼。原来她身上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是因为症状不显到现在一点不知晓。
本来还有一点歉疚之情想保有最后一点面子的顾循顿时大怒。
要知道他盼亲生孩儿已经盼了十几年,迫不得已之下才收养了一位族亲的女孩。如今眼看妻子怀有身孕却被弟媳打的人事不省,立时拉着顾徔要去见官。
以往碍着顾徔日后有大出息,一家老少都敬着让着。如今顾徔已经是白身,干嘛还要敬着让着?
他再不对是长兄,赵氏再不对也是长嫂。更何况顾家在前年就已经分好家产,这几年顾徔为了赴考把自己的那份折腾光,现在又来动老母和兄长的私财,是为不仁不孝……
族里经过相商,顾徔夫妻这回若是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就要被逐出门去。张老太太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不管这个烂摊子,但还是被这一重一重的烦心事儿闹得整夜睡不好觉,最后听了族长顾九爷的劝到京城来避避。
顾瑛简直到不知说什么才好。
早几年在莱州的时候,顾循顾徔兄弟俩拧成了一股绳,事事都拿顾衡当靶子,挑唆着汪太太干尽了坏事儿。特别是二房夫妻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让很多不相干的外人看见了,都在怀疑顾衡到底是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子。
直到顾衡想尽办法脱离了这处泥潭,耳根子才清静些。没想到顾循顾徔两兄弟没了共同的目标,为了争家产竟然又内斗起来,里子面子全然不顾。只怕如今的顾朝山夫妻俩再糊涂,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张老太太拍了拍顾瑛的手,“当年这自私自利的两口子一个秤一个砣,一回一回的做出荒唐事儿来,我就知道他们最终落不到好。没想到顾循顾徔两兄弟跟他们爹娘学了个十成十,眼睛里只看得见跟前的一丁点利益……”
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顾瑛知道祖母到底是伤心了,只得硬生生的转移话题,“我原本准备下个月就回老家看您,没想到您自个过来了,到底还是囡囡和文哥儿的面子大些!”
张老太太叹息一声,“你有心了,如今老家的那些亲戚都对你赞口不绝。特别是顾九叔顾九婶儿回去后,拿了你给的银子请了先生把族学也办起来了,日后顾氏一族多少人都要念你的好!”
她像小时候一样抚着孙女儿黝黑茂密的头发,“也不知道你大嫂子的孩子保不保得住,她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结果将将把希望全数放下那孩子就上身了。大人做下过偏要让小孩子来承担,真真是造孽。你和衡哥千万要好好的,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一把,只当是为孩子们积德!”
她口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顾朝山两口子就是因为算计太过才没了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