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依旧白皙如玉的双腕上是一对缠丝芙蓉玉的镯子,上面的上好沁色像是肌肤里隐现的血丝。
周玉蓉手足冰冷地盯着镯子,据她所知洪尚宫年幼的时候家乡发大水,一家子老老少少死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会有什么隔房的堂弟寻上门来?景仁宫里那么多精明人,怎么就没有人怀疑一下?
若是她所料不错,洪尚宫多半是被人威胁不得不从,被接出宫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再也开不了口的死人。
——顾衡,为了保全他媳妇儿贤良淑德的美名,必定不会让披香殿的丑事外传。洪尚宫这个知情人侥幸没有死在敬王殿下的手上,却绝逃不过顾衡的掌心……
周尚书眼见女儿的神色忽然黯淡许多,心肠终于软了一下。以为她在忧心日后休弃之名难听,瞅了一眼道:“你的苦楚我明白,等这场事过后就把你送到远处去。过个两三年之后无人饶舌了,就重新寻个家世清白的寒门子弟嫁了。
他眼中闪现狂热,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到时候说不定敬王殿下……已经争得大位,大婚之时请他主婚,看谁敢低看于你……”
周玉蓉心中又酸又苦却是一个字不敢多说。
她隐约有个直觉——顾衡的手段恐怕不止于此,顾彾目前的窘境恐怕只是开始。对于披香殿牡丹轩的那件事顾衡若是知之甚详,那么自己赖以栖身的周家只怕已经是大祸临头。他就是菩萨转世,也不会愿意他老婆被别人染指……
她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拿不定主意,终于忍不住吐露一二,“那顾衡是端王殿下的得力干将,此回的事说不定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阿爹还是要提醒一声敬王表哥,这人绝不可忽视。”
周尚书摇了摇头,“无须你嘱咐,当年实在是我小觑了此人,纵得他一步步做大,如今竟然成了端王的臂膀。敬王殿下还想法子拉拢此人,如今却是难了,只能尽量不与这等卑劣小人正面为敌罢了……”
周玉蓉一口气哽在胸口,却不敢再多说什么,那些毕竟只是猜测。
她退出书房后信步游走,转过两重竹林就是祖父从前居住的滴翠园。遍植树木的园子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森,仿佛自从没了主人,这园子也失去了活气儿,昔日巍峨高耸的阁楼庭廊也变得黑漆漆暗沉沉。
木门里是一片黑暗不可知,周玉蓉忽然想起从前在祖父身边度过的闲暇时光。那时的她是多么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的裙子要搭配什么样的首饰?
远处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周玉蓉后心里打了个突定神细看,原来是兄长周玉潄和嫂子窦氏。
两边见了礼后,周玉潄端着长兄的架子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外面游荡。如今你是被休弃之人,行动举止更加不能落人话柄。要知道咱们周家可是京城一等一的世家,这回可要被人笑话许久了!”
周玉蓉虽然知道这位兄长素来迂腐,但还是被这话气的险些吐血。
柳眉一竖怒道:“连阿爹阿娘都没有嫌弃我吃白饭,我的亲哥子反倒第一个嘲笑我。我也不想当个弃妇,奈何顾家眼下就是个泥坑,阿爹还叫我忍气顾全大局呢!”
逞口舌之利周玉潄完全不是对手,他哆嗦着指尖儿脸色铁青,“阿爹阿娘就是惯着你,那顾彾再不成器你也该好好敬着。他要写休书,你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跪在宝钞胡同顾家的大门前。顾御史是一个温厚长者,我不信他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儿子胡作非为。”
周玉蓉简直想破口大骂,别人已经磨刀霍霍虎视眈眈,这个当哥哥的还有闲情逸致操心别人的家事。
周玉潄见她油盐不进不知悔改,只会昂着脖子一派傲然,更是气的七窍生烟。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就转身拂袖而去。
一旁跟着的窦氏迟疑了一下,小声歉然道:“姑奶奶也听人劝一句,你即便不为自己想着想,也要想想底下的这些侄男侄女。他们长大后还要嫁娶。咱们周家三代无坐监之男,三代无再蘸之妇。其实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和顾姑爷坐在一起好生商量一下把话说开……”
周玉蓉气红了眼眶,窦氏就误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正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劝说,脸门上就被狠啐了一口唾沫,让她一时呆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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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姑娘……众叛亲离!
第二五五章 求情
八月的时候, 上头的角逐开始慢慢消停, 京都府衙终于顶着各方压力开始重新审理莱州籍举子童士贲及其妾叶氏相继死亡的真相。
说起来也是巧合, 童士贲那年死于火灾之时,初回京城的顾衡曾经在大理寺旁听过这件案子的始末。但当年大理寺的各位主官给这件案子定性为意外火灾, 如今却被一个乡间老妇当面戳穿, 不得不说是一件绝大的讽刺。
已经升为大理寺少卿的顾衡翻看着手里厚厚的卷宗, 垂着眼睫在脑中梳理着案子的前后。
一场豪雨之后, 将郁闷许久的燥热吹散许多。回廊上的凉风冷不丁吹在脸上, 绯红色官袍竟带了丝丝凉意。不知什么时候日头重新露了出来, 一条行动迟缓的虫子在树叶上探头探脑。
那虫子也不知是什么昆虫下的卵,不合时宜地露出了肥硕丰满的雪白身子, 引得几只行动敏捷的雀鸟不住往来窥探。偏那虫子一无所觉, 在翠绿色的枝叶上左右腾挪吃得正欢。
一只灰睛褐羽的麻雀先下手为强,扑棱着小小的戴着白色斑点的翅膀,以无比迅捷的速度一头冲下来叼起那条肥虫子,转瞬之间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余下的几只手脚慢些的雀鸟觉得无趣,相互啾啾了几声就忽掠而过。
顾衡抬头看了一会儿热闹, 心想这两桩案子说起来其实不是一案案子,如今的顾彾就像那树上毫无防备的肥虫子一样, 谁都想冲上去撕巴一口。只可笑这人处境已如危卵,竟还在天真幻想别人会伸出手拉他一把。
韩冬悄悄走了进来耳语道:“大人,顾御史又过来了。刚才在门口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 就准备给我下跪。我说我只是给人当奴才的, 他儿子这个案子牵涉太广, 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应承下来……”
顾衡微笑着看过来,“顾彾如今还被关在京都府衙门吧,听说当时他只是被叫去问个话,就被囫囵扣在那里。这顾御史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求情就求到我门上来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连喝了两口茶,想了一下道:“算了,看在同族的份上我过去瞧一眼,一笔总写不出两个顾字来……”
韩冬不敢多问,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但也听得出这话里颇有些敷衍之意。
离大理寺最近的东升茶楼,顾衡以子侄之礼请了安问了好,这才有些惊异笑道:“叔父可有些见老,千万要保重自个的身子才好。彾堂兄只是一时受人诬陷,等过些日子自然会安好的。”
这段时日顾御史想来是碰了不少的墙壁,听到这种空空而谈的安慰竟有些感激涕零。
他蓬着一头乱发,脸颊因为干瘦而高高的耸起。悄悄打量了几眼顾衡身上红得几乎赤目的四品官服道:“往日……我是有些别样的想法,做了些对不住人的事儿,如今天道轮回一样都不落的报复在我儿子身上。”
雅间的门窗紧闭,顾御使却感觉背上一时冷一时热,“我只希望你看在咱们是同宗的份儿上拉顾彾一把,好歹叫他拣回一条性命。京城这一枝仅他一脉年长,如有个三常两短,我就是顾氏本宗百年的罪人。”
外间树上有秋蝉肆无忌惮的鸣叫 ,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顾衡却好似觉察不到一般,气定神闲地喝了口热茶,慢慢道:“事情我也大致听说了事……彾从兄胆子太大了,三年前在童士贲手里买科考题卷,已然被别人传的是有鼻子有眼。好不容易才摁下苗头,如今又闹出勾结他人妾室谋害正夫的传闻。我就是有心想帮,也不知从何处着手?”
顾御使见他话中并不全然是推诿之意,更加压低声气道:“只要能救得顾彾的性命,我愿将家产全数奉上。等事情了结,我就带着一家妻儿老小离开京城,顾氏本宗的宗主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实话顾衡对于宗祠、传承之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怎样趁势把某些人困在烂泥摊子里出不来?
于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让伶从兄逃得牢狱之灾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有些人为了洗脱自己,可能抢先把所有的罪责统统推在他的头上。”
顾衡一脸的推心置腹,“童士贲是关键,偏偏他的死与伶从兄脱不了干系。如今叔父你退仕在家身上也没有官职,彾从兄又从来是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之人,就是侥幸出来也无人能庇他周全……”
顾御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然知道其口中的某些人是谁。
他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我最开始以为周家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势必不会接下那封言辞激烈条件苛刻的休书。哪晓得周尚书为了撇开顾伶,竟然宁愿女儿背上弃妇的名声。当初要不是敬王殿下让顾彾刻意结交童士贲,我顾家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顾衡皱着眉头撇过来一眼,“此处虽然僻静,但是叔父说话还是要当心些。敬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能由寻常百姓随意编排?我虽然资历浅,但也看得出当今圣上最是疼惜这几个儿子。关起门来他自家骂得,别人却是骂不得的!”
顾御史悚然一惊,心里却是又骇又惑于自己的失态。
想想眼前这个人年岁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说话做事却是滴水不漏。从五年前进京开始顾衡就一步步打开局面,硬生生在一团荆棘的京城当中趟开一条血路。如今三十岁还不到,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正四品大理寺堂官,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的大才。
反观自己的儿子顾伶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迎进门的女子只知关门斗狠一个比一个难缠,惹出的麻烦就像冬天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顾衡不紧不慢的看着顾御史拈着一只空茶杯啜饮,几乎已经看得到他脑子里的浆水在激烈沸腾。
顾御史往日以善于审时度势为名,很快就权衡好了利弊。
他眯着眼睛想继续讨价还价,“我跟周尚书做了几年的亲家,的确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若是把他死咬下来,就等同砍掉了敬王殿下的一支臂膀。如此一来,你正好到端王殿下面前邀功……”
顾衡轻声笑道:“端王殿下心境疏阔,从来不屑以这种妇人手段攻击别人。再说如今宫中圣人春秋鼎盛,几位皇子兄友弟恭,怎么落到叔父的嘴里就成了势同水火?”
顾御史在顾衡的面前从来没有占到过便宜,好不容易弯下腰屈膝前来求人也求得憋屈至极。
顿了一顿恨道:“我早就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只是我才卸了职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些权贵人家的大门就关得紧紧的了。只可惜他们忘了烂船还有三千斤铁钉,我救一个人出来不容易,往死里踩一个人却容易的很。”
顾衡不理会他的疯言,站起身子打开雅间的门准备家去。
雨后的太阳从回廊上直直射下来,绯红官袍上振翅欲飞的云雁栩栩如生,捻金绣银的海水江崖纹在日头下几乎是光芒万丈,生生刺疼了顾御史的眼睛。
他蓦然想起自己当初的种种如意打算,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委实想多了。
看着远去的人影,顾御使缩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才明白老人们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竟然是半点不由人。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呆站半晌,终于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迈出了东升茶楼。
第二天一早,浑身穿戴整齐的顾御史就到京都府衙敲响了登闻鼓,自告自身说莱州籍举子童士贲是其买凶所杀。但他也是奉命所为,因为童士贲为好几人捉刀,那几个人的父叔都是朝中高官,且如今都与周尚书私交甚笃……
初听得音信的敬王正在吃早饭,闻言蓦地一惊。
推开王妃杜氏递过来的茶水问道:“这消息确实吗,顾彾的案子我不是打过招呼吗?怎么这会儿功夫他老子又冒了出来?”
因为有女眷在,站在一旁抹汗的龚先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的回话,“消息确实是真的,咱们的人把顾御使的状纸抄录都拿过来了。宫里传出话来,说圣人很生气……”
杜王妃虽然不太懂时事,但也听出事情不大妙,忙带着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退在一边。就有人手忙脚乱之间,把两只釉里红莲花纹杯盏碰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敬王看看地上的脏乱觉得无比碍眼,冷冷扫了一眼杜王妃,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恨恼,却又很快掩了过去,沉声道:“外院的书房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你再亲手做了吃食就放在内院,有空了我自然会回去用。”
杜王妃连忙应了,努力端着笑脸关门退了出去。一转过二门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忍了许久的恼意化作泪水滴在衣襟上。她一直以为的琴瑟合鸣,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先前闯了大祸的丫头青白着一张脸嚅嚅相劝,杜王妃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从前隐约听说过的谣言,敬王殿下心中……有一个碰不得的朱砂痣。那人才是他的心头肉山间雪,只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谁知道那到底是谁?
不,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知道!
敬王府一重又一重勾画精美的回廊斗拱在眼边闪现,这个念头像猫爪子一样轻挠着人心。杜王妃看着脚底下悠然游玩的锦鲤,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有仆妇远远躬身恭敬禀道:“宝钞胡同顾御使府家的大少奶奶周氏过府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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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攀爬,生怕自己掉下去……明天要上班了……
第二五六章 狼狈
顾御史府的大少奶奶周氏, 不就是周玉蓉吗?
杜王妃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这是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她对于周玉蓉私下里虽然有嫌隙, 但现如今那人已经是名声落魄的弃妇。昔日处处争锋相对闹意气的闺中姐妹,如今一个天一个地。
心口如一团烈火紧紧包裹住一般,燎得杜王妃迫不及待的想马上看到这个人。刚才被敬王申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领命而去。
周玉蓉挺直背脊随仆妇进入王府后宅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
石阶下的树叶枯黄一地,被秋风卷着不停地从东头滚到西头。她脚步一顿疑惑地张望了一下,领路的仆妇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嫌弃她少见多怪。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周玉蓉神情一僵,长这么大何时看过别人的脸色?心里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把一口闷气忍了又忍, 这才跟着仆妇继续往里走。
内院的正房里,厚重繁复的帷幔挡住了初生的秋寒。穿着雍容华贵的杜王妃闭着眼支着头, 一边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边听着身边的丫头禀告着府里的用度。
似乎良久过后, 她才恍然察觉屋子里多了个人, 笑着招呼人坐下, “……我这一天到晚的瞎忙,竟没有空闲接你过来玩耍。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在念叨, 说有些日子没看见你进宫了, 可见各自成了亲人就有些生份了。”
杜王妃神情温婉絮絮叨叨的, 似乎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芥蒂,隐隐带着上位者才有的俯视和平近。
周玉蓉反而放下悬了一半的心,顺着她的口气说了几句别扭的奉承话,诸如气色怎么这么好,头上的簪子怎么这么精致,主宾你来我往,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融洽无比。
过了半晌,周玉蓉才缓缓道出来意,“宝钞胡同顾家已经和我势同水火,本来就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如今这些人用心险恶居然牵涉到我父亲身上,硬说那年莱州举子童士贲之死是我父亲指使……”
杜王妃在暗处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道出自己的难处,“你也知道,敬王殿下向来不喜后宅妇人指手划脚。何况这些事情我也不懂,若是胡乱出些主意,只怕到最后反而会伤了周尚书的名声。”
周玉蓉见她满口推辞就是不肯给句实话,心中顿时有些气恼。
“我父亲本来想亲自过来的,只是想到如今是多事之秋,不想给敬王表哥惹麻烦。我如今是顾家的弃妇,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也无所谓名声不名声的事儿,我父亲这才同意让我先过来探个信儿。”
这简直像个混不吝的女光棍儿说的话。
杜王妃碍于身份对于外面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顾家的案子居然牵连到周尚书身上。她暗暗揣摩着周玉蓉的心思,去拿不准敬王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到底有何打算,但却知道丈夫对周尚书这位亲舅舅是极为尊重的。
周玉蓉见不到敬王,又见杜王妃态度冷漠,一时悲从心中来,言语间就不觉其厉。
“我父亲他老人家半辈子的期望都放在表哥身上,我们这些当亲儿亲女的反而要排在后头。就是做些错事其根本也是为了敬王表哥,若是就这么被撇下不管,只怕会寒了许多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