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龚先生小心地瞄着敬王, 轻言细语地劝说道:“听说是不小心感染了时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漳州本来就是个遍地瘴气的地方, 那些太医就是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此时将周大人接回京城。”
敬王的脸色更加阴沉。
“怎么就这么巧, 我这边刚在想法子把舅舅弄回来, 那群太医就斩钉截铁的说他得了疫症, 定是有人不想他回来。这其间要是没有老大老二做的手脚, 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他们当凳子坐。”
尽管信里言之凿凿, 他还是不相信周敏之真的得了时疫。
龚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肃王倒也罢了,往日真的小瞧了端王。我得到消息听说冬至大祭的时候,圣人有意让端王当赞礼……”
敬王在自己的心腹面前不再掩饰,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我们几兄弟当中,那就是个最能装的。时时摆着一副云淡风轻不染凡尘的样子, 结果什么好处都没落下。偏偏舅舅被贬出京不在身边, 连跟朝臣们大肆联络的人都没有。”
有一个念头压在龚先生心中许久,终于迟迟疑疑地开口问道:“圣人在这个关口把您调出京中, 每天就跟这些河工泥砂漕官打交道, 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恰恰说中了敬王心底最大隐忧, 面上不由浮出几分暴躁。但是龚先生是跟了他十年的老人,办事素来精干妥帖,这样的人已经是心腹中的心腹了。
就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道:“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这太子之位非我莫属。肃王的身份低贱,端王的母亲虽然是皇后,但当年在世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可原宥的错事,父皇绝不可能属意于他。”
这话虽然说的有些细微含糊,但龚先生还是把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皇家必定有许多不能让外人知的秘事。他眼睛顿时有些发亮,许多往时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周家在京城经营了这么久,为何说倒就倒了……
他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圣人借着乙酉年春闱之事一味打压周尚书,多半是不想让王爷日后有个尾大不掉的外家。将您此时调来江南,说不定是想让您提前了解民生之艰难……”
敬王脸上绽出一缕难得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如今这副局面已经坏的是不能再坏了,要是外祖父和舅舅的期许落了空,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也就付之东流了。
夜雨从敞开的门窗吹了进来,龚先生轻轻打了的寒噤,却还是信心满满地赞叹道:“天下之事无不是险中求胜,一半靠胆气一半儿凭天命。两位周大人既然已经料得世事提早安排好,王爷也无需忧心太过……”
主宾二人正在细细商量事情,有心腹急禀要事。说淮南的巡防营追踪大半年布控上百人,终于抓到一个纵横赤屿岛海域多年的海匪头目。
敬王本就心头不虞,听到这些的事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瞪着那心腹道:“合着爷这里就成了收破烂儿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和人都往我这里推。既然查实是海盗头目,就把人往府衙里送。再查清有无勾结地方官吏,请核杀头就是了……”
那心腹眨了眨眼睛,低低道:“那海盗交代了一件事,说即墨的大商贾郑氏父子也是赤屿岛上的人,二十年前洗手上岸,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山东府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
敬王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龚先生却是立刻变了脸色,“听说即墨郑家这一辈的家主郑乾极其擅长做生意,在京城各地省府有名号的铺子里头都有他家的股子。顾衡的夫人开了一家荣昌布庄,与她合股的就是即墨郑家的少东家郑绩!”
敬王的脸色慢慢亮堂起来,“那家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我记得端王妃俞氏在世的时候也往里面入了股子……”
龚先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要是那个海匪说的是实话,那即墨郑家父子原本也是赤屿岛的海匪,那顾衡和端王这两个心腹大患都跑不脱勾结海匪的大罪!
他越想越兴奋,摩拳擦掌的想立刻见到了那个吐露秘密的海匪。转头却看见敬王的脸色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时间委决不下。
敬王脸色紧绷着,过了片刻才问了一句,“要真的查实,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氏岂不是罪魁祸首?那顾衡会不会为了撇清,把所有的罪责推在他老婆身上?”
能让顾衡栽跟头,他一万个乐意。但是牵涉到别人……
龚先生连眨了几下眼睛,“听说顾衡和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更何况夫妻一体这种事儿恐怕推脱不掉。咱们手脚快些把人证物证齐齐呈上,保证顾衡不死也要脱层皮。”
敬王阴沉着脸看着院子。
豪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花枝花叶落的满地都是,就是不知京城王府里暖棚里那片精心培育的宝珠茉莉是不是安好?若是没有人细心看顾,不过一场风雨那花必定会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龚先生顺着敬王的目光往院子里探了探头,眼睛却瞄着人小心劝道:“王爷是否还有别的顾虑,这实在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就此轻轻放过不知道以后怎么对付越来越不安分的端王?”
敬王在这片刻之间,心思不知转了几转。最后勉强压住躁动深深吐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派人手过去把那个海匪接过来,我亲自审,等他吐露干净后我亲自送他回京面见圣人……”
心腹顿时松了口气,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当天晚上大名叫李国柱的海匪被悄悄押进敬王暂居的驿馆。满脸浓密胡须的中年汉子已经经过几轮严刑拷打,一进门就像软泥一样趴在地上,只知道砰砰的磕头,“我什么都愿意招,只求留我一条性命……”
敬王不屑地皱了皱眉,心腹连忙上前禀告已经知道的情况。
原来这个叫李国柱的海匪在准安望仙楼有个叫翠翠的相好,是楼子里的头牌。两个人好的密里调油,许下无数誓言要生生世世厮守在一起。
李国柱不知道这是青楼里□□盘客的高明手段,只一心一意的想存够银子把这位花魁娶进家里,所以只要一有空就往望仙楼里钻。酒熏耳热的时候,不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兜了个底儿掉。
那叫翠翠的头牌虽有三分真情但更有七分假意,知道这位出豪阔的行商真实的身份是赤屿岛的海匪时,一腔柔情蜜意顿时化作冷汗汨汨而下,转头就将床上的情郎卖了。
淮安巡防营的人得知这是条大鱼,用了无数个好手才将人活捉住。叫人意外的是,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汉子经不起吓,生有倒刺的皮鞭和烧得通红的烙铁才举起来两轮,那人连自己的爹妈姓什么叫什么都愿意说了……
敬王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个不过一般的人物怎么就能知道郑家父子的秘事?
李国柱脸上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这模样已经吓破了胆子。
知道面前是顶顶贵的贵人,哭丧着脸道:“我没说半句假话,那郑乾的大名原先叫郑东海,在赤屿岛坐第三把交椅。虽然二十多年未见又穿绫穿绸地站在船头上,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敬王意态闲适地靠在椅子上满面不信,“郑家主手底下的生意遍及中土,听说都是大宗的粮食珠宝药材,每年的交易额动辄数百万,和官场上很多大人物可以说是称兄道弟。就凭你一张嘴说他也是海匪恐怕不能取信于人,既然这样留着你的性命也无用……”
被铁棍紧紧交叉压制住的李国柱拼命扭头,惊恐的一张黑脸扭曲成可怖的一团,生怕这位贵人一怒之下就把自己拖出去活埋了。
他在赤屿岛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头目,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但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过死亡离自己这么近,那臂膀粗的铁棍就在自己的脑袋边支楞着,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让自己脑浆迸地。
李国柱努力仰着身子,脸上挂着一抹讨好抢道:“有证据,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认得郑东海。那人手段素来阴狠,我不敢跟他正面杠上。不过他儿子郑绩小时候在赤屿岛时我还抱过两回,我愿意与他们当堂对证……”
敬王暗暗松了口气。
李国柱立功心切,想了一下又急切道:“我开始怕认错人,还悄悄跟了郑绩几回,曾经在松江府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年轻女子有说有笑。那女的我打听过,听说是跟他合股开布庄的大东家,夫家是京城里的大官……”
敬王闭了闭眼睛,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他心里清楚知道,若是想彻底扳倒如今风头正健的端王和顾衡,怎么也迈不开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瑛!
端王的亲生母亲穆皇后人品有瑕,这其实是一个极好的把柄。但是这个秘密绝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父皇绝不允许别人知道他头上的帽子是绿的。
那么就只能给端王制造另一个致命的把柄。
他低头看着地上哆哆嗦嗦的人,心里厌烦不已。端起桌边的冷茶抿了几口道:“只说你认识郑氏父子就行了,还曾经在一起做过生意,其他的一个字不要多说。这里面的水深的很,若是你一不小心淹着了,兴许我根本来不及救你……”
李国柱缩了缩脑袋,这会儿只要能活命,让他说自己是王母娘娘亲生的都成。
敬王没想到自己这条江南之行还有这么大的收获,总算没有白来。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帮着李国柱换干净衣裳擦冼伤口,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夏末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浓密的云层中透出几抹细腻的鱼肚白,但转眼间更多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慢慢笼罩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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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六章 消息
敬王如获至宝一般, 一路押着李国柱快马加鞭地返回京城。哪知道刚到半路就接到了一个让他惊愕至极的消息。
——周敏之死了。
来报消息的人满头汗水却连头都不敢抬, 跪在地上嚅嚅应答,“老大人染了恶疾, 那几个太医都躲得远远的。浚县的县令生怕病疾传染开,让衙门里的官差赶着大家伙上了路。路上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老大人在第三天早上眼看着就不行了……”
那这消息确实无疑了, 敬王手足冰冷神情萎顿的靠在椅子上无法言语。
虽然告诉自己舅舅被贬出京, 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不要到父皇面前去苦求。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办好了差事得到父皇肯定, 等父皇气消了再把舅舅重新调回京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周家的荣光,只是暂时被遮挡。外祖父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告诫要隐忍。还说当今圣人看着和煦无害其实最为精明强势, 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明里暗里忤逆圣意。
在永祥胡同舅舅曾自信满满地说,在几个皇子当中自己只凭一个忍字就占了上风。再加上天时地利, 再有个三年五载慢慢笼络朝中人心, 到时候应了圣意再得了太子尊位,那除掉……其余人不过是一道诏令一杯毒酒的事。
舅舅的话言犹在耳, 可人却已不在了……
敬王又是哀悔又是难过,马车一天跑不了三十里路, 回京的日程就不免有些耽误,结果在路上就正好遇到听闻音讯匆匆赶来的周家兄妹。
周玉漱倒也罢了, 周玉蓉的脸上却是又惊又怒, 见到敬王的面儿先是大哭一场, 然后就昂着脖子厉声质问:“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姑姑从宫里带消息出来说,我爹马上就能回家了。一家子刚刚高兴的不行,转眼就接到他亡故的音讯……”
敬王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但见嫡亲的表妹哭得不成样子,表哥也好像苍老了许多,就压着性子慢慢劝道:“舅舅想返回京城有千万条理由可以找,干嘛要说自己得了病?天上有神明,这不就真的患上恶疾……”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周玉蓉几乎压抑不住胸中汹涌的怨恨,“我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花费在你的身上,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他何苦屈意结交那些朝臣。结果事情一爆出来你就远走江南,留他一个人左支右拙地面对京里那些魑魅……”
说一千道一万,毕竟理亏。
敬王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妇人一般见识。抬手将周玉漱招至面前道:“此去漳州路途遥远,你们一路慢行。那边我已经让人护送舅舅的棺椁回来,总要让他老人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周玉漱这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府大公子已经知道世道艰难,听到这种依旧和煦无比的话语顿时感动得脸色微红,拱了一礼道:“王爷莫要与我妹子一般见识,她大归之后心情一向糟。听到父亲的事后吵着闹着要跟我来……”
周家与顾御使的那场官司简直是路人皆知,被休弃回家的周玉蓉原先还不以为然,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处境艰难。不要说故朋旧友,就连家里都差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听到哥哥的话,想到伤心事的周玉蓉眼圈忍不住就红了。却又冷不丁想起那人冷冰冰的话,若你日后无夫无子无父,你就知晓这世道会如何了……
敬王看了一眼周玉蓉,伤感的松了口气,“都是一起长大的至亲,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只是表哥日后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后半辈子就准备窝在老家?”
周玉漱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老实话,“我父亲被罢黜之后,京里很多故旧就避而不见,依附的清客、从人散了个遍。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冤枉气,就往上投递交了辞表。如今父亲漳州亡故,我再在老家守三年孝之后,京城……只怕更加回不去了。”
敬王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至不济还有我呢,景仁宫里还有我娘呢,奈何这话到了舌尖儿却怎么也吐露不出来。
周玉漱本来还怀有一点期望,看到敬王的模样后暗自摇头,这皇家的人个个都属貔貅,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主儿。
他失望地垂下眼帘,慢慢地把身上的粗重麻衣整理好,再抬起头时就面色如常地笑道:“如今我们周家已经成了王爷的拖累,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不须王爷再费心了。我爹知道你能为他哭一场,我们兄妹俩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周玉蓉没想到一向视作无用的哥哥说话如此漂亮体面,生生在一旁愣住了。
敬王脸上尴尬无比,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最后只得含糊道:“等我回京城一定为舅舅请个谥号,毕竟是得用多年的老臣,父皇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周玉蓉实在忍不住又给他泼瓢冷水,“如今在京里谁不知端王是口热灶,每天在他府门口等着请见的人排到了胡同外。那人又一向标榜自己公正廉明,表哥若是想为我爹这个贬谪之人争一个谥号,只怕头一个就要跟端王呛起来。”
谥号是人死之后,后人根据他的是非功过给予的评定,或褒或贬或平都是由朝廷所定。
敬王听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怔神,隔了半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连你们如今都这么看,可见往日我的确小瞧了他。不过这回我逮到一条大鱼,那人……也许就是端王的催命符!”
周玉蓉满脸狐疑,实在忍不住问个究竟。
敬王按捺不住心中得意,又想让周家兄妹对自己有所改观,就把如何捉到海匪李国柱如何重刑审问,那人又如何竹筒倒豆子把一切吐露干净……
周玉蓉怔怔的看过来,忽然一意味莫名的笑了一声,“表哥倒是真舍得,只要那个海匪送到京城,一经查实只怕顾家……就要遭受灭门之灾呢!”
顾衡倒了……顾瑛自然难逃……
自己暗地里的心思只有这个表妹知晓一二,敬王心中忽然诡异的生起一股惺惺相惜,暗叹了一声,“这世上有缘无份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以后我要放下杂念好好做事,才不辜负舅舅的一片期许。”
在一旁站着的周玉漱听着两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不由两眼茫然。看外面的天色好像不早了,就干脆站起身到外头吩咐人安排住宿,结果刚开门就看见一角衣裙从廊柱间一闪而过。
这几天马车紧赶慢赶,周玉漱早已累得不行。看见门外有人一时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想着这些丫头婆子太没有规矩了,出门在外连往日时时谨记的小心谨慎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心头凄凉,不就是看见我们周家如今败落了吗?
夏言小心的避开人,直到找着驿馆的厨房才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低声问道:“杨嫂子,先前大小姐要的粥熬好了没有?”
厨房里一个正在帮忙的年轻媳妇子忙转过身笑道:“早就熬好了,单等姑娘过来取。只是还请姑娘帮着禀告一声,这驿管里条件简陋要什么没什么,这粥熬的也有些差火候,还请大小姐千万不要责怪!”
如今周家的情况虽然大不如前,但周玉潄周玉蓉两兄妹都是吃不得苦的人,即便是为父千里奔丧也要把平时伺候的丫头婆子带在身边,所以驿馆里里外外都是周家的仆妇。
那个姓杨的媳妇子显然是个有脸面,殷勤地把熬得香浓的米粥放到提篮里,又殷勤的把夏言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