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安定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端王一下马车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像头困兽一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王府总管魏大智知机地留在外面,将一干侍奉的人轰得远远地,又搬了把凳子亲自守在门口。
沙罩内的烛火飘飘忽忽,映得端王脸上明明暗暗。
他忽地苦笑了一下,抚着额摇头道:“难怪这么多人争着想当人上人,他……一句话就挠了我多年的清净修为,到现在为止还为此忐忑不定。佛祖若是晓得,肯定会不喜的。”
顾衡知道他此时的心思极乱,干脆垂眉敛眉静默在一旁。
端王看他这副样子反而极不顺眼,“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很会说吗,这会儿怎么成了哑巴了?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若是让别人听去一字半句,你有几条小命都不够填。”
顾衡瞅了他半会儿,慢吞吞地道:“殿下一向稳如磐石,今日却让圣人的一句话打乱了道行。不是因为圣人的话有什么机锋,而是因为殿下的内心如同冰面下的岩浆,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敲打在瓦面上,外面狂风开始大作,屋子里也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沉寂。
端王勃然大怒,将案桌上已经誊抄好的《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把就全数拂在地上,面色阴沉地看过来一眼,“真是信口雌黄,我心里想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在一旁粥粥,马上给我滚……”
屋子外的魏大智吓了一跳,他服侍端王这么多年,少见这位主子亮高嗓门说话。正要推门查看,就听房门哐当一声又被踹了回来。天上陡然响起一丢串儿的炸雷,震的人后背上直起鸡皮疙瘩。
顾衡收回隐隐作痛的右脚,撩起衣袍下摆跪在地上,直直着身子道:“殿下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自个苟安一隅,得到的是宗室和朝臣们的轻视,得到的是百姓疾苦官吏弄权的烂摊子。您如今只是苟活罢了,还想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外面的风雨越发急骤,端王面色阴冷得如黑沉沉的夜空。
顾衡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昂着头大声道:“当今圣人就只有这么几个成年的儿子,大皇子好大喜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边疆去跟北元人打打杀杀,手头有点儿钱就恨不得全部装备到手下的嫡系兵将身上。这样的君主,实非百姓安乐之福。”
“至于三皇子更是不堪盛名,每日邀约几个才子编撰各种文典,看似清高实则豪奢。一本翁瓒的《积古图》花费两万两白银,一本旧藏宋刻本的《忘忧清乐集》花费五万两白银,再厚重的家当也经不起这么倒腾。”
想起那场大梦里敬王反复无常的手段,顾衡冷笑,“可见作养文气,也是用臭不可闻的银子堆起来的。朝堂早就私传,整个江南道都是三皇子和周家的钱袋子,所以衢州银课案才查得这么费劲……”
端王已经气糊涂了,扶着额头听这人书生意气上来将朝中上下一一针砭。
末了沉默半晌,终于苦涩开口,“其实……我在朝臣当中的风平也不好,少年时好多人都说我性情刚愎暴躁,有失上位者的仁义气度。你没看见这些年敬王的为人处事,尽往仁义大度上面靠!”
有些话干脆说得直白一些,省得这小子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顾衡不比其余的人,他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才能翻起一片大浪。
青年眼中却有不容错认的热切,那种热烫几乎要灼伤人,“殿下也知道那是少年时的缺憾,如今谁不称许殿下稳重知礼。大皇子是长子,三皇子是宠妃之子,殿下您还是皇后嫡子,那把椅子又有什么不能争的?”
端王脑中如同煮开了的水,眼看着就要沸腾起来。
这些话他小的时候隐隐约约想过,长大后却想都不敢想。胸中又闷又苦,声音就如同冰锥一样尖利,冷冷截断顾衡的话语,“老大背后有他的外祖庄老将军,老三有周贵妃和周阁老,我什么都没有。”
顾衡直直地望过来,“殿下……你有皇上!”
端王慢慢瞠大眼睛,一时失了庄重笑得喘不过气来,“满朝文武都晓得当今圣人厌弃我,一年当中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惯例问我几句。他老人家看重的是肃王,宠爱的是敬王,以后或许还有下面几个未成年的小兄弟,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
顾衡等他自嘲完了,才继续慢慢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您怎么断定圣人不喜欢如今的您?同样是天皇贵胄,您就甘愿臣服于不如您的人?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您争了也许得不到想要的,但是不争就什么也没有!”
端王连指尖都带了冰冷的寒气,神情平静的不带人味儿。
疲倦地指着大门道:“我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听到,你今天晚上也没到我府上来过。这些大逆不道的鼓动之语若有一字一句流露在外,就是泼天的祸事。我要是被圈禁起来了,你也跑不了……”
夜越来越深,地上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顾衡知道有些时候要适可而止。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态度恭谨地却退着出了书房。
槅扇被大风吹开半边,纱罩内的烛火熄灭了,书房突兀地陷入黑暗当中。端王突然双手蒙面,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的思绪被另外一种酸涩的浪潮席卷——自己在别人的心中……已经变得这么没有出息吗?
生与死的界限,往往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十五年了,阿娘已经走了整整十五年了。这么长久的日子,却又过得这么快。
只能依稀记得她穿着绯红撒金绫子百褶裙,回转身子时明媚的笑容,象铜铃铛掉在地上时的清脆嗓音。那时候的她,张开的双臂为自己遮挡着风雨。那样的日子仿佛就是永远,只是一夜之间,自己的骄傲自己骨子里的尊严,就随着她的莫名逝去烟消云散了。
顾衡说的没错,我如今的确只是苟活罢了,也许……是该好好争一争了,大不了把这条命还回去就是了……
初夏的风雨来得快去的更快,月亮很快就在云彩中重新露了头。穿过重重黑暗,有些许银辉撒在端王一贯冷肃的脸上,竟透着一股从未有的温柔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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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得意
王府总管魏大智亲自把顾衡送出门, 一边小意地道歉:“大概是入夏了殿下的火气比平时大, 昨天我把茶水上慢了, 就挨了一顿好训……”
刚刚被骂得灰头土脸的顾衡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难过,反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转过来安慰道:“这一向朝堂上不太平, 连我都受了一些池鱼之灾,殿下不过是为我着急罢了。还劳烦大总管平日好生伺候着,殿下——这两天多半不愿意见我了!”
魏大智见他还有心情打趣,一颗心顿时放了一半下来, 不免多絮叨了几句,“殿下年轻时脾气也蛮大,一个不好就要动鞭子, 为此不知受了圣人多少的责罚。直到……穆娘娘去了,殿下的拗脾性才改好了些。”
没有亲娘护持的皇子,无异于没有甲壳的幼兽, 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着身子尽量躲在巢穴里。若是不小心伸出利爪, 很可能被更凶狠的猎物撕咬的皮肉都不剩。
——对这一点, 顾衡深有体会。
迎面有几个仆役躬身行礼, 魏大智一边笑眯眯地挥手让人过去,一边转头叹道:“……却不想又改过了头,这些年吃斋念佛就跟庙里的菩萨一般,我生怕他撇下这一大家子去当什么出家的居士。”
他抬袖擦着脸上横生的皱纹, “要是穆娘娘在世看见他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还不知道该怎么伤心。我们当奴才的又不敢深劝, 今天幸亏有你在一旁帮衬……”
顾衡深深看过去一眼。
干脆打开天窗直言不讳道:“其实这些话都含在大家的喉咙眼儿里, 就是不敢大张其鼓的说出来。眼下的朝堂就是一团浑水,太过孤高离群反而引人注目。我虽然主动开口劝了殿下,可也不愿殿下动作太大腹背受敌……”
都是些一等一的人精尖子,有些鼓面儿根本用不着重锤。
魏大智微微躬腰,微敛眉目道:“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只一心一意的惟愿主子好。这阖府上下明白人不少,但把这些话真正说出口的,且把话一字一句说到殿下的心坎儿上,小顾大人你是第一人。”
顾衡轻叹了口气,“我是拨了这个头筹,只可惜还是被殿下轰出来了……”
魏大智眼角抽动了几下,心想不把你赶紧轰出来,难道还把你留下好茶好饭的招待着,那主子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说有些事总要想明白想通透了,自个才愿意往里头使劲,没听说过强按牛头不喝水吗?
回到巾帽胡同,顾衡才感觉自己的肚子饿的不行。今天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竟然没有好生吃一顿饭。在端王的私宅里,除了喝过几口茶,连点心都没捞到一块吃吃……
正房的案几上燃着一盏仙人指路青瓷灯,桌上扣着几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碗,触手一摸竟然是微温的。
伏在软榻上打瞌睡的顾瑛揉开酸涩的眼睛,笑道:“哥哥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吃过饭没有?今天我烙了饼子,垛了葫芦馅儿的肉卤,还烧了挂汁羊头。你多半已经吃过饭了,要不要当宵夜再吃一点?”
顾衡的心从里到外都敞亮开来,故意皱着眉头摸着肚子道:“今天在外头忙坏了,到现在都没吃一口热饭。我以为大家都睡了,就在巷口胡乱吃了一碗馄饨……”
顾瑛所有的睡意都被惊跑了,一边重新收拾碗筷一边小声埋怨,“怎么也不打发钱小虎回来说一声,家里的厨子都是现成的,打声招呼就能送过去,何苦干等着饿肚子?”
被人放在心坎上疼惜的感觉真好,顾衡越发觉得自己的委屈受大了。
理直气壮的抱怨道:“衙门里的破烂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边好不容易弄清楚了,那边那又冒出来一桩,弄得我简直没心情吃饭。等觉得肚子饿了时,结果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没胃口。”
顾瑛舀汤的手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捋了捋头发,“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真不该把那些仆妇小厮尽数打发了。象哥哥身边也该置几个长随,可以做些像这种送饭跑腿的活计……”
烙饼虽然有些凉却,但是吃在嘴里更显筋道。葫芦馅儿的肉卤子里面颜色褐红,加了木耳、面筋、黄花菜,散发着扑鼻的异香。羊肉熬的酥烂,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连皮带肉的垮了下来,含在嘴里竟是入口即化。
顾瑛的口味清淡,顾衡的口味稍重,所以就特地备了一碟黄豆酱在旁边。
这酱是顾瑛头年自己烰的,如今吃着正好。豆子经过一年的窖藏,变得软糯可口咸香适宜,加些黄瓜丝绿豆丝葱白丝,往面饼上一夹,吃在肚子里是一种沉甸甸的饱足感。
顾衡一气儿吃了七八张面饼,又啃了小半个羊头肉,喝了一整晚的萝卜羊肉汤,然后靠在椅子上用着消食解腻的酽茶,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他望着院子上空似圆非圆的月亮,真心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从前孤身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难怪人家说小媳妇儿热炕头,这成了亲的日子果然不错!
顾瑛忙忙叨叨的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好,交给后在外面候着的粗使婆子。这两个看着还算本分,所以才特地留了下来,当然工钱定得比当初高些。
顾衡见了就低笑道:“咱们才成亲时,宅子里的人手都是郑绩帮着雇的。你也晓的他心眼多,若是在里头撒几个人手的话,咱们根本就不知道。既然这样索性全部都打发出去也好,你空闲了自个到经济行里重新雇几个人过来。”
喝了一口热汤后,连心带肺都舒坦起来,“人心隔肚皮,咱们也不知道郑绩如今是什么心肠,所以格外小心些也没错。宁可雇些生手进来慢慢教,也不能自个糊弄自个用些另含心思的人。”
正在净室里洗手的顾瑛就顿了顿,“……哥哥,郑绩他真的是我的亲哥哥吗,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像真的。从我们成亲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在我跟前露过面,我连问都没法问。布庄里的董掌柜不知根底,我也不敢胡乱问。”
顾衡心里把郑绩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面上却不敢露半点声色。
将女郎一把搂在膝上轻声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可能连郑绩都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有意无意的避开你。你也不要刻意放在心上,以后有机会自然会弄明白,我的瑛姑可不是喜欢钻牛角尖儿的人……”
开始还是脉脉的安慰话,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暗哑难耐。
毕竟软玉温香抱满怀,两个人自成亲之后聚少离多,在一起温存的日子竟然少的可怜。顾衡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刚刚新婚第二天就被派往衢州查案,满朝文武算下来,只怕没谁有自己这么悲催了。
先前在端王的私宅里,特特戳穿端王心内潜藏的陈年痼疾,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心里竟然浮起一丝愧疚。但现在顾衡的心里坦然的不得了,心想等这些破事了结完之后,就带着小媳妇儿在外头找个地方好生玩几天……
初夏的衣裳本来就穿的轻薄,满腹愁绪的顾瑛忽然就感到身子底下有些燥热,羞得一下子弹跳起来叫嚷道:“哥哥你身上都有汗味了,还不赶紧去洗洗。开始看见你实在饿的慌,我都没好意思嫌弃你。”
顾衡抬起双肘闻闻身上的味道,是有些不好闻,但也不至于让人退避三次。心里头就明白这是小媳妇儿害羞了,当下也不说破,拿了换洗的衣服自去净室里梳洗。
想着妹子对这种事儿面子浅,顾衡很快就将自己打理干净。
出来后就见外边已经熄了灯,内室里光线晕暗。他轻手轻脚撩了宝蓝纱帐一看,女郎除了外衣向里侧着身子睡了。还散了发髻,如丝缎的长发散了满枕都是。
说实话满怀别样心思的顾衡有点失望。
转念一想这丫头白天要打理荣昌布庄,回到家里还有七七八八的杂事儿,累了乏了也是有的。轻叹口了气,老老实实的把被褥扯了一半盖在身上。方闭了眼忽觉身上一重,一团滑腻温热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
顾衡一时欢喜得找不着北,压着嗓门道:“我以为你睡了……”边说边把手滑进被褥,触摸记忆里的那团香软,含糊笑道:“今儿晚上我们……你一定要依我……”
趁机轻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黑暗中顾瑛飞红了脸,嗅得他身上皂角的香气,狠狠掐了一记嗔怒道,“如今你也学坏了,在外头不知和些什么人呆在一起,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学着别人弄出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这些混帐话,累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安分睡觉……”
顾衡却一下子听出女郎狠话里的软糯之意。
一起长大的就是有这种好处,即便是真生气也可以耍痞赖不理。顾衡心口剧跳,一面急急拉扯着女郎身上的贴身紫色罗衣,一面瞅准时机软语央求,“你先别睡,千万就依我一回试试,我真真想了好久……”
顾瑛的回答是胀红脸狠啐了一口,然后拿被褥蒙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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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丝帕
顾衡第二天进工部衙门时, 嘴角都还是愉悦至极。心想偶尔提些稍稍有些过分却无伤大雅的要求, 反而更有利于促进夫妻感情。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中午, 甚至杂役们给负责值守的各级官吏端上来一大碗清汤白水的面条儿时,他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些天上官们说了, 近些日子衙门里的开销太大,能节省的就要节省。
顾衡将将把筷子拿在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说顾大人家里送午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