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她被他看着,忍不住闭上眼。一闭眼,空白的脑海里缓缓浮现许多画面。
全是她在赵家时的旧事。
小时候被父亲从人群中挑出来时的情形,她现在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唤“乖儿”,第一次看见生的希望,第一次吃饱饭。年幼的她很是兴奋,她有父亲了,不是活在人们嘴里的家主,而是真正的父亲,是她的父亲。虽然这样的错觉,仅仅只持续了半个月。
赵枝枝往太子怀里贴得更紧,她想到赵锥的死,想到赵家突然一下死了几十个人,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太子抱牢她,没有唤她,也没有问她怎么了。
他陪着她一块发呆,他的手仍抚在她的背上,一下下,像哄孩子睡觉。
赵枝枝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庆幸他没有说话,倘若他现在问话,她不知该回他些什么。
说自己难过吗?可是她心里没有为赵锥的死而遗憾。
说她欢喜吗?那也不对,她不会为别人的死亡欢呼。
赵枝枝在太子怀里静默许久,久到太子快要睡着,他忽然听见她声音哽咽。
“又有人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肩背却颤抖起来。
姬稷心头发闷,将赵枝枝抱得更紧。
这就是从前他为何无法对赵家下手的原因了。他的赵姬会伤心。所以赵家在外做的事再无礼,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来,他都可以选择视而不见。
他有一大堆的话安慰她,可是他此刻一句都说不出。
生死是大事,再好听的话,也无法宽慰人心。
赵姬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时间。
“听说世上有长生不老药,待孤寻来,我们一人吃一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们也不会死。”姬稷想半天,在赵枝枝耳边悄悄放下这句。
赵枝枝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好奇问:“真有长生不老药吗?”
当然是假的。世上只有死亡,没有长生。
可是此刻他愿意为了他的赵姬选择相信长生:“真的。”
赵姬搂住他的脖子,她终于哭出了声:“那殿下以后要一直陪着赵姬,大家都死光了,殿下也不许死。”
姬稷拍拍她的背,任由她的眼泪鼻涕沾湿他的脖颈:“好。”
赵枝枝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晚,第二日肿着眼睛回了赵家。
这是她第二次回赵家,这一次,没有用太子的仪仗,太子悄悄命人将她送回去。
她没有披麻,也没有戴孝,她穿着她平日的衣裙,戴着太子送的玉笄,一脚迈进了赵家大门。
赵家已经大变样,她走进去,几乎认不出这是赵家。
星奴和兰儿陪着她,她回头问他们:“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星奴和兰儿齐声道:“赵姬没有走错,这就是赵府。”
赵枝枝张望四周,她惊讶地发现,不但府里的装饰摆设变了,连往来的随人和奴随她都认不出几个。
因为赵家丧事大办的缘故,大家自由来去,没有人在前门招待,有些人放下丧钱就走,有些人会进灵堂哀悼片刻。死亡不是件好事,丧事更无需用规矩两字。
赵枝枝进了门后,拦住一个奴随自报家门后,才有人前去回禀赵朔。
此时赵朔正在和赵姝母女说话,三人脸上皆无悲意。
赵朔听见赵枝枝来,他先是一愣,而后镇定下来。
他早知道她会回,只是不知她究竟何时回来。赵家大办丧事,太子定要放她回来奔丧的。
赵姝听见赵枝枝回来,她也想跟着去,还没迈出去,就被赵朔拦住:“你先在这里陪母亲。”
赵姝丧气:“我想见小老鼠。”
赵朔不理会她:“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屋里赵夫人正在呼喊,赵姝没办法,只好返回去。
赵朔整理仪容,深呼吸好几口气,这才迈进待客的屋子。
别的客人都在厅堂,他特意命人将赵枝枝带到她从前住的屋子。
一进去,少女呆立屋中央,似乎在为何事烦恼,看见他来,开口就问:“兄长,为何我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
赵朔轻步走过去:“一直都是这样。”
赵枝枝疑惑:“可是外面的都变了,我以为我屋里的东西也会更换。”
赵朔假装听不懂:“是说外面的摆设吗?只因要做丧事,所以才略作改动。”
第82章 更新
星奴和兰儿懒得脱鞋, 没有进屋,在门边站立。赵朔往外瞄了眼, 嘴里道:“南小屋有专供贵客歇息的几榻和新鲜吃食,两位可要前去稍作歇憩?”
星奴和兰儿没有动。
赵朔看向赵枝枝,笑道:“他们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
赵枝枝连忙对星奴和兰儿道:“你们自行歇憩去吧, 我与兄长说说话。”
星奴和兰儿看看彼此。赵家对赵姬不好的人几乎都死了, 屋里那个是赵姬的兄长, 赵姬似乎对他甚是敬重,既然是赵姬敬重的人, 也就没必要担忧了。
等赵姬要回去的时候, 他们再来寻赵姬吧。赵姬不是囚犯, 不需他们时刻盯梢。
兰儿饿了,早就想吃点东西填肚子, 走前不忘问赵枝枝:“赵姬饿不饿?奴为赵姬带些吃食回来。早食和午食都没吃,现在总该吃点东西了。”
赵朔一听, 皱眉问赵枝枝:“饿着肚子回来的?”
赵枝枝如实道:“吃不下。”
“这怎么行。”赵朔立马唤人, 兰儿见他上心,这才放心走开。
奴随进屋,跪在地上听赵朔吩咐。赵朔一样一样仔细交待。
赵枝枝听他吩咐奴随准备的吃食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不由惊讶,兄长怎么知道她爱吃这些?
赵朔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嘴里吩咐奴随的话放缓,刻意添了几道赵枝枝不爱吃的东西, 才刚说完,少女眼中疑惑消失,不再觉得奇怪。
大概是碰巧,兄长是赵家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会记得她爱吃什么。赵枝枝想到其中大部分皆是肉食,可现在是丧期,不能食肉,她提醒:“兄长,羹汤即可,莫要为我犯了忌讳。”
赵朔挥挥手示意奴随退下,神情淡淡:“死人的忌讳,遵了何用,自是生者为大。”
他言辞坚定,赵枝枝不再劝阻。她在屋内软席坐下来,软席靠着花窗,依稀可见窗外庭院几棵绿竹。
赵朔在她对面坐下,她看着绿竹,他悄悄瞧着她。方才离得远,没能瞧清楚,如今只剩他们两个,光影从花窗漏下来,如白纱般蒙在少女的面庞上,他看清她微微发肿的眼皮,似乎为谁哭过一场。
赵朔下意识问:“太子让你受委屈了?”
赵枝枝正发着呆,猛地听见这句话,甚是困惑:“殿下怎会让我受委屈。”
赵朔抬手想要抚一抚她的眼,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抠进肉里,强行按捺住,没有伸出去。他面容寡淡,目光细细扫过少女扑闪的长睫,微抿的红唇,他喉头微耸,沉哑的声线平得不能再平:“那就好。”
赵枝枝盯着窗外的绿竹,怔怔出神:“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自己的屋子,像今天这样静静坐着,只是坐着,什么都不用做。”
赵朔轻声:“原就该这样。”
赵枝枝指了指窗外一处拆掉的旧篱笆:“以前我偷懒不想学舞的时候,就会躲在那后面,要是运气好,能躲半天。”
赵朔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旧篱笆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被修剪过的草丛。
他也记得这处旧篱笆,篱笆藏不了人,不是她运气好,而是他为她打了掩护,故意让人去别处寻。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赵朔仍是在意她的一双肿眼睛:“太子没有让你受委屈,那是谁让你受了委屈,竟让你流泪。”
赵枝枝:“听闻父亲与叔伯们的死讯,一时伤感,掉了几滴泪而已。”
赵朔低垂眼睫:“莫要难过。”
赵枝枝揉揉酸涩的眼:“出丧的事,辛苦兄长了,家事繁忙,兄长记得休憩,切莫操劳过度累坏身子。”
赵朔无数句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得四个字:“多谢挂念。”
赵枝枝看过去,目光探在赵朔脸上,他似乎瘦了些,眉眼间透出几分疲倦。
赵枝枝为丧事生出的悲伤暂且放下,开始为赵朔担忧。
兄长才回来,就发生这种惨事,想必兄长也很迷茫慌张吧,他年纪轻轻就要担起整个赵家,若是赵家败在兄长手里,他一定会很自责。
赵枝枝意念动摇,过去她打定主意,再也不与赵家扯上任何关系,赵家的事与她无关,她绝不会为了赵家出力。可是如今,赵家那些令她害怕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的赵家,就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她唯一敬重的兄长,成了这个空架子的主人。
赵枝枝纠结不已,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该违背自己的初衷,她应该本分地做太子的赵姬,而不该为了家族的利益去向他要东西。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置身事外,不管不顾,明明能为兄长做些事却偏偏不做,任由兄长辛苦地背起整个赵家,是极为自私的表现。
兄长和赵家那些人不一样,他对她很好,他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兄长是整个赵家第一个认她做家人的人。她的旧名是他取的,当年他走到年幼的她面前,牵过她的手写下两个字——吱吱。
他说:“以后你就叫吱吱,我是你的兄长,我叫赵朔。”
赵枝枝抬眸看向赵朔,她决定好了,她要从今天学会吹枕边风。她不会为难太子殿下,殿下愿意给的她就要,不给的她绝对不会勉强他。如果她的枕边风吹得不好,那她就开始攒钱攒东西,她可以将自己的月钱和太子殿下的赏赐都拿给兄长。
支撑一个家族需要什么,她不清楚,但至少她可以略尽绵力。
赵枝枝抱着对太子的愧疚心,小声问:“兄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赵朔愣住,旋即笑出声。
丧期发笑,不孝子孙。赵枝枝吓得东张西望,生怕被人看到赵朔在笑。
“莫笑了,莫笑了。”赵枝枝紧张道。
赵朔及时停下笑容,他好不容易敛神正色,眸底的笑意仍是藏不住,柔声宽慰:“别怕,就算被人看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枝枝不敢放松警惕,念叨:“万一被人拿来做文章,那就糟了,别人会骂兄长的。”
赵朔:“那就让他们骂好了。”
赵枝枝噎住,她悄悄看赵朔一眼,赵朔及时转开眼眸,他重新提她刚才说过的话,唇角上扬:“你为何问我想要什么?”
赵枝枝没有隐瞒:“因为我想为兄长分忧,兄长想要的,或许我能向太子殿下讨来。”
她没什么底气,声音轻飘飘,添一句:“总能讨来的,只要他不生气。”
兄长是她的家人,太子殿下也是她的家人。两个家人,都很重要。
赵枝枝心头顿了顿,还没开始吹枕边风,她就已开始担忧太子生气。要是太子生气,她就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兄长的事,但她不能因为怕太子生气,连冒险试一试都不肯。
少女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细眉舒展又蹙起,赵朔看在眼里,想要伸出手抚一抚她脸的欲望越发浓烈,指甲已经抠出了血,他眼睛未眨,身形未动,什么都没做,只是目光深深望着她。
“我想要的,无人能给我。”他声音平静,缓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