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 第109章

作者:米兰Lady 标签: 古代言情

那么,我怀抱公主离开,前后经过,他也是亲眼瞧见的了。我沉默着看窗外幽篁,无端忆起当年被他撕碎的那一卷墨竹图。

我不说话,嘉庆子亦无语。长久的静默使人有些尴尬,于是我另寻话题:“国舅夫人……”

我是想问杨夫人对这事的反应,而嘉庆子尚未开口,韵果儿便从外奔来,带来的正是杨氏的消息。

“刚才国舅夫人忽然跑上公主妆楼去,进了一个着火的房间,怎么也不肯下来!”韵果儿一脸惊惶地说。

我亦有一惊,立即出门,折回那幢仍在燃烧的楼台,疾步走着,再问跟上来的韵果儿:“国舅夫人为何上去?驸马没拦住她么?”

韵果儿道:“她原本是在楼下观望的,见先生进来,她脸色便不对了,后来先生带公主离开,她更不高兴,刚开始还只是恨恨地抹泪,大概越想越生气,就索性跑上楼去,竟是要自焚的架势。驸马忙过去拦她拉她恳求她,但国舅夫人铁了心,就是不下来……”

当我回到楼前时,那楼已烧得摇摇欲坠了,随时都可能会塌下来。不少人见我赶来,都过来阻止:“楼上危险,先生别上去了,在这里等待便是,我们已有人在上面……”

我仰首一看,见里面人影晃动,进进出出的却也只有几位奴仆,驸马和杨夫人都还在室内,未曾露面。

我没有再等,推开面前的人,还是飞快上楼,冲进了李玮母子所在的房间。

房中一片狼藉,全是扫落的杂物。一个大花瓶被砸得四分五裂,而杨夫人则手持一块锋利瓷片,像刚才公主那样不允许任何人的靠近。

现场几位奴仆的手上都有瓷片划破的血痕,想是与杨夫人拉扯所致,故现在都不再接近她,只退于门边待命。

李玮无计可施,跪倒在母亲面前,“咚咚”地磕着头,含泪连声劝:“妈妈,快出去,快出去……”

杨夫人全无听他相劝的意思,一手紧抓屏风立柱,一手捏着花瓶碎片指向儿子,在越来越浓的烟雾中咳嗽着,却还不住地扬声痛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知老娘身前犯了什么事,生下你这个夙世冤孽讨债鬼……老娘为你操了大半辈子的心,你却还是烂泥扶不上墙,连做人夫君都不会,在新妇面前过得像孙子一样……老娘还出去干什么?继续看你新妇闹腾?看你像绿毛乌龟一样憋屈?……今日老娘就死在这里算了,眼不见心不烦,由得她闹翻天去……待回头喝了孟婆汤,忘记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她那样一个媳妇,倒是真的快活了……”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悲从心来,眼泪滑落,不禁呜咽起来,但侧目一见我,立时又怒火大炽,朝我骂道:“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都被割了一刀了还不清净,像庙里的贼秃驴一样惦记着偷人老婆!还打不死,赶不走,现在又跑回来,是想向老娘示威,还是想看老娘笑话?……好罢,老娘今日就遂了你心愿,死在这里,阴魂再缠着你,看你能逍遥到几时!”

言毕,她扬手挥下,便欲拿瓷片割脉。李玮似已呆住,一时并无反应。我猛地抢过去,在杨夫人瓷片刚触及手腕之时拉开了她用力的手。

杨氏愈发愤怒,挣脱我的掌控,挥舞着瓷片劈头劈面地朝我划来。我没有后退,只侧了侧身,让她的武器落到了我左臂和背上。

瓷片锋芒倏地划破了我几层衣裳,其下的肌肤随之一道道裂开,血奔涌而出,在我素色衣袖上晕染出刺目的艳红。

杨夫人看着,有一瞬的愣怔,疯狂的攻击也暂时停了下来。

我趁机转身,一手稳住她肩,另一手屈肘,以迅雷之势猛击她太阳穴,令她在回神之前便已晕厥。

李玮高声唤着“妈妈”上前来接住母亲,又带着几分怒意紧锁眉头看我,道:“你,你……”

“都尉,现在,可以带国舅夫人出去了。”我按住左臂上流血的伤口,对他说。

第十一章 9 破茧

(由 :2782字)

一个时辰后,我又见到了杨夫人。她躺在自己阁中的榻上,茫然盯着屋梁发呆,听到我进来,她扭头直勾勾地看我,一双干涸的泪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留意到她散乱的头发比一年前白了许多,状如灰白枯草,一点光泽也没有,而眼袋凸显,皱纹深陷,虽还未至花甲之年,却已老态龙钟。

她身边的李玮耷拉着头立在榻前,如同霜打雪压后的植物,全无神采生气,见我入内,也只侧头抬起眼帘淡淡瞥我一眼,便又默然将收回的目光投在足下的地上。

这一年来,仿佛每人都生活在冬天。我黯然低目,上前向杨夫人请安。

包扎好伤口后,我过来向她的侍女打听她的情形,后来她转醒,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让人传我入内见她。

“你来干什么?”她狠狠地盯着我,咄咄逼人地问,“是来看我何时咽气么?”

我未作任何解释。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是李玮开口,低声对母亲道:“妈妈,如果他希望你有任何不妥,刚才就不会上楼……”

杨夫人横眉斥道:“难道他救我竟会是好心?”继而侧目视我,厉声道,“你是怕我死了官家和大臣们不会放过你罢?若非这样,你那么恨我,怕是恨不得我被烧得骨头都不剩,好让你和公主乐得长相厮守,风流快活!”

我摆首,道:“不,我不恨夫人,也不恨任何人……刚才为何会上楼,我也说不好,不过我想,当时无论谁在楼上不下来,我都会上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国舅夫人。”

杨夫人一怔,复又露出讥讽笑意:“天底下的好人都让你梁先生一人做了,你宅心仁厚,有菩萨心肠,倒是我阴狠歹毒,对你非但不知成全,反倒还步步紧逼,做足了恶人,你竟会不恨我?”

我又摇头,应道:“我确实是罪不容恕,如果我有幸有一儿半女,又遇到如今这样的事,我也会痛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臣罢……夫人有恨我的原因,我却没有恨夫人的资格,何况……”我顿了顿,移目看一旁几上的茶盏,再道:“当年我初次送礼至国舅宅,国舅夫人请我饮的茶的滋味,我至今仍记得。”

杨夫人无语,审视我良久后,忽又哽咽起来,面对我时竖起的锋芒逐渐敛去,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少了怒意,残余的只是无尽的悲伤与怨气:“好端端的,谁会愿意板着面孔硬起心肠做恶人?……现在你们都说我脾气不好,待人凶恶,但若不是我凶一点恶一些,国舅爷当年早就被东京城里那帮纸钱老板和街头无赖恶霸踩在脚底下欺负死了……大过年的老板不给他工钱,是我半夜跑去拍老板家的们,指着老板鼻子骂,帮他把工钱讨回来。后来他自立门户了,好不容易存了笔钱,准备送去我家做聘礼,却被无赖抢了去,又是我提了菜刀找无赖拼命,才把钱夺了回来……”

手指李玮,她有泣道:“这孩子和他爹一样老实巴交的,逆来顺受,吃了亏也不会声张,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看得我真着急……我知道他不会说话,木头人一样,公主不喜欢,好罢,我忍了,大不了把公主当仙女一样供着就是了。但公主毕竟进了我家门,说起来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家媳妇,如今与你有这等事,你让驸马脸往哪里搁?你倒是可以终日躲在宅中不出门,但驸马可是要经常出去见人的呀!他从来不与人争什么,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做了半辈子老好人,却为何要受这等折辱,遭这样的罪啊……”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大放悲声,掩面而泣,而我一直垂目听着,并不多发一言。她哭了一会儿,忽然撑坐起来,又对我说:“梁先生,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坏心眼的人。当初刚见到你时我是真的喜欢你这孩子,模样好,又懂事,知书达礼的。与公主之事,也不全是你的错,或许,只是一时糊涂……你能不能好好跟公主说,你们日后疏远些,不要再生事了,让我们这一家子人安安生生地过下去?”

面对她满含期待的目光,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蹙着眉头,只觉眼前状况像一团死结,找不出一丝可以抽身的线。

而杨夫人把我的沉默理解成了拒绝,立即又哭起来,且猛地正面转朝我,在榻上跪下,甩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拼命向我磕头,边哭边道:“求求你,梁先生,答应我,不要再招惹公主了。否则,你们让我儿怎么活……”

我与李玮及周围侍女皆大惊,忙上前阻止,而杨夫人挣扎着,坚持做着磕头的动作,哭声与恳求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下凄凉,感觉到她心底蔓延出的绝望的味道。

离开她寝阁许久,她那嘶哑的哭声仍萦绕于耳中,挥之不去。我守着沉睡的公主,出了半晌神,后来嘉庆子从外面来,告诉了我杨夫人新下的命令:“国舅夫人刚才召集了宅中奴仆侍女,说不许把先生今日来宅中的事透露出来,谁敢对外人多嚼一下舌根,就割了他的舌头。”

我思忖再三,站起整装,然后快步出去,欲在公主醒来之前回宫,但在宅门边,我遇见了身着公服,正引马而出,准备入宫见驾的李玮。

“先生还是留在宅中罢,”他看出我的意图,对我道“公主醒来后若不见先生,恐怕又会难过。”

他如此之言,令我有些诧异,而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只是在我注视下缓缓转过了头去。

“宅中的事,我会向官家解释。”他说。

我回到公主身边,依旧守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

她打量了我好一阵,又用手细细触摸过我眉目,才敢确认我的存在。

“怀吉,真的是你。”她喜悦地叹气,“我还以为只是做了个梦。”

她并没有急着追问我别后景况,而是像以往那样与我闲聊着最家常的话题,好似那一年的分离压根就不存在,她表现得亦很正常,全无昨夜的癫狂迷乱之状,除了偶尔神思略显恍惚。

“我的竹荷头油呢?”在韵果儿为她梳头时,她发现头油不是常用的,便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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