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 第4章

作者:米兰Lady 标签: 古代言情

也不待画学正许可,便从容选取他案上的笔,蘸了蘸砚上水墨,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运笔,自那抹墨迹始,或点、曳、斫、拂,或转、侧、偏、拖,间以调墨,少顷,一只正曲项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鹅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荷叶下,那笔多添的墨迹被他画成了鹅喙,笔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饰的痕迹。

画完,崔白搁笔退后,含笑请画学正指正。众人着意看去,但见他虽仅画一鹅,却已兼含焦、浓、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谐交融,活而不乱,用墨技法似尚在画学正之上。那鹅姿态闲雅轻灵,有将破卷而出之感,与之相较,适才画学正所画的秋荷顿失神采,倒显得呆滞枯涩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笔画来,自然又胜画学正一筹。有人不禁开口叫好,待叫出了声才顾及画学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钦佩之色。

画学正亦上前细看,默不作声地木然捋须良久,才侧目看崔白,评道:“用墨尚可,但在此处添这鹅,令画面上方顿显逼仄,而其下留白过多,有失章法。”

“不错不错,”崔白当即附和,漫视画学正,笑道:“我也觉这呆鹅所处之位过高,倒是拉下来些为好。”

瞧他这般神情,众人皆知他此语旨在揶揄画学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画学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随时可能厥过去,许是当着众画学生面又不好肆意发作,最后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门外,对崔白道:“出去!”

不失礼数地又朝画学正欠身略施一礼后,崔白启步出门,唇际云淡风轻的笑意不减,他走得潇洒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远去。他疏狂行为带来的畅快抵不过心下的遗憾,我隐约感到,他离开画院的日子将很快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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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佩鱼:五品以上的官员入朝面君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

宦官的称谓:宋代宦官不称太监,总称为内侍、内臣、宦者、中官,宋人不称他们为“公公”,一般称他们的官职,“中贵人”是宫外人对宦官的尊称。

勾当官:即部门的提举官、主管,南宋为避赵构讳改称干当官或干管官。

(待续)

中宫

4.中宫

约莫一月后,画院忽然接到皇后教旨,命选送一批画院官员及画学生所作人物写真入柔仪殿上呈皇后。时近黄昏,待诏、画学正等人不敢怠慢,忙选取出最满意的画作,准备送往皇后寝殿。

那日本无事,画院的其余内侍都已归居处休息,惟我留下值班,教旨来得突兀,于是在画院任职一年多后,我首次接到送画轴入后宫的任务,若在平日,这事尚轮不到我做。

这也是我入宫数年来,初次有自外皇城进入帝后嫔妃所居内宫的机会。翰林图画院位于皇城西南端的右掖门外,在传旨的皇后殿入内内侍带领下,我捧着画轴,自此地始,穿右掖门、右长庆门、右嘉肃门、右银台门,依次经过门下省、枢密院、门下后省、国史院,再过皇仪门,经垂拱门入内宫,绕过垂拱殿和福宁殿,才抵达皇后所居的柔仪殿。

彼时已暮色四合,而皇后不在殿中。据柔仪殿侍女说,皇后去福宁殿见官家去了,不知何时归来。我请入内内侍将画轴送入殿内,因要当面向皇后复命,故也不敢擅离,便立在殿外等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跪下行礼,看见面生的我,她略停了停,侍女向她介绍,她才想起,点了点头,在入殿不久后,命人传我进去。

皇后曹氏穿着真红大袖的国朝中宫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袖口与生色领内微露一层黄红纱中单衣缘,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黄纹的纱质披帛无声地委曳于地,衬得她姿态越发娴静宁和。

在再次朝她行礼后,我趁着直身的那一瞬间,目光掠过她的脸。这僭越的行为源自我对国母真容的好奇,同时也谨慎地把时间控制到短促得不会令人察觉的程度。

她肤色玉曜,眉色淡远,气品高雅,此刻半垂双睫,若有所思,眉宇间也隐有忧色。

殿中内臣将写真画轴一卷卷挂好,皇后从容起身,徐徐移步逐一细看。良久,看毕所有图卷,她对此不置一辞,但转身问我:“近来画院写真佳作都在其中?”

我称是。她又看了看,似忽然想起,她再问:“这里有画学生崔白所作的么?”

我答说没有,她便微微笑了:“我想也不会有。据说他画艺拙劣,不思进取,且又狂傲自大,甚至不把画院官员们放在眼里……但这却有些怪了,如此一无是处之人又是如何考进翰林图画院的?”

我略一踟躇,却还是向她道出实情:“自国朝开设画院以来,人莫不推崇黄筌、黄居寀父子画风,每逢较艺,皆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崔白功底极好,若论双钩工细,绝难不倒他,故此考入画院较顺利。但他性情疏逸,似不甚欣赏黄家富贵,倒对徐熙野逸多有赞誉,平时极爱写生,每遇景辄留,能传写物态,有徐熙遗风。入画院后所作花竹翎毛未必总用双钩填彩,也常借鉴徐熙落墨法或徐崇嗣没骨法,一图之中往往工谨、粗放笔意共存,且设色清雅,孤标高致,颇有野趣。但较艺时,这种画风不能得画院官员认可,崔公子之作每每被漠视,极难获好评。”

皇后颔首,又道:“他明知画风不为人所喜,却还依然坚持如此作画?”

我应道:“是。他认定之事不会轻易受人影响而改变。”

皇后浅笑道:“也是个拗人。可他考入画院也不容易,如此张狂,难道不怕被逐出去么?”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后面前对崔白有所攻讦,迟疑着是否与她提及崔白的心态,而皇后温和的语气令我对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颜悦色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这给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气:“考入画院是崔公子父亲的遗愿,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闭于画院中单学黄氏画风有悖他志向……他的性情也与画院作风格格不入,被逐出画院也就不是他所惧怕的。”

皇后沉吟,须臾,命道:“两日后,送一些崔白的画作到这里来。”

我立即领旨,她再端详我,又问:“你几岁了,也学过画么?”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并未学过画,只在崔公子指点下涂鸦过几次。”

“你……叫什么?”她继续问。

“梁怀吉。”我答,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释。

“哦,我记得你。”皇后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罢?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当内东门张茂则先生的字。皇后对他如此称呼让我有些讶异,随即又觉出一丝莫名的欣喜。我视张先生如师如父,虽然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我对他始终怀有无尽的感念敬爱之情。皇后重提改名之事也让我即刻想起她曾对我施予的恩泽,于是郑重跪下,叩谢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让我平身,还赏了些鼠须栗尾笔和新安香墨给我。我近乎受宠若惊,因她赏我的并不是寻常赐内侍的绫罗绢棉,而是可用于书画的上等笔墨。

她又重新审视那批写真画轴,点出几幅问我作者,命人一一记下后让我携其余的画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内内侍的引导下出了柔仪殿,入内内侍向我指指回居处的路,便闭门而归。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认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着适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许久才蓦然惊觉,身处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这午夜的九重宫阙里。

我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堤柳树影婆娑,在风中如丝发飘舞,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我依稀想到这应是位处皇城西北的后苑,于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门,匆匆朝那里走去。

刚走至南门廊下,忽觉身侧有影子自门外入内,一闪而过,我悚然一惊,回首看去,但见那身影娇小纤柔,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风中朝后苑瑶津池畔跑去,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与同色长裙,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际,与月色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她提着长裙奔跑,裙袂飘扬间可以看出她未着鞋袜,竟是跣足奔来的。这个细节让我意识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惧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隐身于池畔的树林中,看她意欲何为。

她在池畔一块大石边跪下,对着月亮三拜九叩。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面,但见她七八岁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跪拜既毕,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脸上泪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无计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怜,让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灵允我所请,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虽舍却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诉,再三吁天表达愿以身代父的决心,我静默旁观,也渐感恻然。这情景让我忆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亲身体一直较弱,后来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时总能听见从隔壁传来他的咳嗽声。当时年幼不懂事,总觉得这噪音很讨厌,每次被吵得无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静下来该多好。

竟也有这么一晚,我终于没再听到他的咳声。那夜我睡得无比安恬。次日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母亲苍白呆滞的脸,她凝视着我,平静地告诉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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