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台云水
就算是无忧这般娇养在家的明珠,心内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迟早有一天,她要离开父母,各自为家。
她倒不避讳谈及婚事,以前同杜陵阳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小女娃也曾悄咪咪地幻想过未来夫君的模样。
可,现下毕竟是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尤其对面坐得还是个大男人,无忧被他看得很是尴尬。
她轻咳了两声,伸手抚了抚一侧掉下来的散发。觊了他一眼后,她微一咬唇,道,“郎君,我有疑问…”
说着,她的小手再摸到另一只将落未落的发苞,稍一使力,干脆将那侧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无忧好奇,不知桓郎君的家世,究竟何如呢?”
... ...
两只发苞全散,她的头发便全部披了下来。
乌黑的长发,缎子似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我见犹怜。
可小女郎的眼神又是极清极亮的,似乎要将他身后的底细都挖个遍。
桓崇眼帘微垂,唇角一挑,却是不置可否道,“如曹娘子先前所言,我家只一落魄士族。既然落魄,前事便是无关紧要,更是无话可说。”
无忧微微一笑,神情了然,她把颊边不听话的长发掖到耳后,道,“郎君觉得无话可说,那就由我来替郎君说明,可好?”
桓崇的眉心方皱,却听小女郎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桓氏本齐人,后迁入谯国龙亢,便以龙亢做了郡望。”
“至汉时,桓家后人桓荣刻苦自励,后成一代名儒,得光武帝赏识,官至太子少傅。后,太子登基,便是明帝。明帝对这位老师很是尊敬,封其为关内侯,而桓氏一族,也自此发迹。”
桓崇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凝了一凝,却是没有做声。
无忧瞧他一眼,继续道,“桓家自此承袭桓君候之家业,历代研究经学。汉魏以来,世为帝王之师。”
“桓郎君,至此...我说得,可都对否?”
桓崇心中动了一动,他停顿片刻,道,“你一个小女郎,究竟从哪儿得知的这些消息?”
无忧嘴唇一弯,微笑道,“我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来我所说的,并没有错。”
桓崇嗤笑一声,手指轻轻扣了扣船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世家大族,又能撑过几代?若能存续三代以上,便是极为了不起了。”
桓家治经学典,桓崇所引用的,便是《孟子》中的一句话。
“我知道的。”无忧的瞳心湛了湛,她略一垂目,道,“但...我的疑问并不在这里...”
桓崇心中一跳,只见她缓缓抬眼,直视过来,“魏与晋,相距并不很远。可我觉得奇怪,为何这样一个大族,在魏之时尚算繁茂,有晋以来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各种典籍中也找不到留存过的痕迹?”
“甚至南渡之后,桓家寥落,后嗣只余郎君一人?沦落到给人打渔维生?”
“郎君,无忧心中有惑,还望郎君详加解答。”
... ...
无忧的话音刚落,桓崇的脸色“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极为难看。
只见他的唇角向下紧抿,一双眸子也是瞬息变色,其中暖意尽退,徒留一片冰寒。
他翻脸的速度如此之快,无忧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中也跟着打了个突,仿佛方才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同她顽闹做一团的那个人,只是她的错觉。
桓崇依旧注视着她,可是他的目光,从十分温情变成了十分冷漠。
再一开口,他的声音既涩又冷,“你查到了什么?你还知道些什么?”
被他这样望着,无忧连一丝笑意都维持不住了。
她咬了咬唇,道,“我查到,自晋以来的记录中,除了令尊,再没有一个桓姓之人。”
说着,她又使劲地摇了摇头,“除此之外,我也再不知道别的了。”
桓崇定定地瞧着她。片刻后,他微微向前探身,漆黑眼眸阴沉而压抑。
对上他的视线,无忧红润的小脸立时变得一片苍白。就在她以为他要震怒的时候,桓崇却慢慢地靠坐回了原位。
他仰起头,闭着眼睛,沐浴着明媚的阳光。
可眉心那处,分明已是皱成一团。
他退去了,无忧这才慢慢将手捣在胸口,却见那人沉沉呼出几口气后,起身道,“曹娘子的确与众不同。此等陈年旧事,竟也能被你挖个底朝天。”
说着,他一甩衣袍,站回船尾,不冷不热道,“晚了,我送曹娘子回去。”
那人背过身去,仿佛又变回了一株挺拔的玉树。
只有手中一摇一摇的桨橹,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 ...
他不瞧自己,无忧却一直瞧着他。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他又变回了初见时的那副样子,冰冷又危险,且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着他的时间越久,无忧心中越是委屈,最后大眼睛一眨,竟是涌上了一层委屈的泪花。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一件玩器。
不管她乐意与否,只要他高兴的时候,便过来放肆地撩拨她;可他若是心中厌烦,别说是个笑容了,他就连一个字都懒得同她说。
而且...若不是他说要娶她,她怎么可能会问他的家世嘛!
委屈、着恼...过后,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
罢了!这种没心肝的人,她再去看,又能如何?!
就算将他盯穿,这人也不会再平白长出一副心肝来!
无忧转了转眼睛,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使劲将那几滴眼泪逼回了眼眶之中。
眼酸、鼻子也酸,她猛地转过头去,小声地吸了吸鼻子。
... ...
桓崇的情绪简直糟糕透了,甚至,可说是心烦意乱。
若她是他的敌手,那么他早就输得连命都没了。
就是当初跨马直至襄阳城下,面对着城墙上张弓待发的万千箭矢,桓崇也没有这般狼狈不堪过。
她要问什么都行...可她想探究之事,偏偏是他想掩埋之事。
他的家世,始终是他心中的一处禁区,是他自出生起便背负的枷锁。
唯有这件事,还有他那阴暗的意图,是他不欲让她知道的。
然而,当她那小嘴一张,直接道出疑惑的时候,他胸中那团火焰还是立时就窜起了数丈高。
隔了好久,在他微微扯开衣襟,吹了顷刻湖风后,他才将心绪勉强平复下来。
这时,他竖起的耳朵里,却听到背后那小女郎吸鼻子的声音。
那声音很浅、很淡,听来却不乏伤心。
... ...
她没有说话,只是吸了两下鼻子。
喉中隐约呜咽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些许低低的鼻音。
桓崇心中一惊,他犹豫再三,还是回首向她望了过去。
红衣的小仙子,正安静地侧坐在旁,一动不动。
她一手抚着胸口,长发披拂,模样乖巧,小小的红唇还是微微翘着的。
可那秀气的鼻尖和眼圈,却泛着些可疑的红,在玉白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一时间,血液从他的四肢一下全冲进了他的心脏,桓崇的心音大动,竟如擂鼓。
她是...哭了吗?!
曹家无忧,最是狡黠爱笑。
她怎会哭泣,又怎能哭泣?!
此刻,一向自负的桓崇对着她,竟无端地生出了一种歉疚来。
小女郎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洞察敏锐、好奇旺盛而已,他又何至于待她这般苛刻?!
而他一旦发起怒来,便是凶神恶煞。方才那时,她一定是被自己吓坏了...
小舟划得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桓崇沉默了片刻,他忽而低声开口道,“曹家无忧,你别难过...”
... ...
小女郎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得话,她像个木木的小玉人似的,纹丝不动、一言不发。
甚至连个眼角风,她都没向他扫来一个。
桓崇挫败地低下头去,他搓了搓牙花,顿了顿后,终是道了一句,“...是我不好。”
致歉不难,难得只是之前心中的那道坎。
桓崇望着她,却见小女郎的眼睛,这时才轻轻眨了一眨。
隔了好半晌,她小嘴一张,冷声道,“郎君无有不好。古人云,‘交浅而言深者,愚也。’是我不好,是我蠢到要和郎君攀交情,才会惹得郎君这般不快。”
桓崇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 ...
后半段的回程里,无忧不去看桓崇,桓崇的眼光却尽在她的身上。
无忧被他黏腻的眼神瞧得厌烦,于是干脆转过身去。
可就算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人的视线却还是流连在她的身上,没有一刻移开过。
眼见着河岸就在对面,连云娘的身影都能望个影影绰绰了。
桓崇将手中之桨划得愈发慢了些,他想了想,又道,“今日之事,终是我之过。还望女郎...莫要放在心上。”
眼见着上岸就能甩开他了,无忧再没什么可顾忌的。
她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像话家常似的道,“我曾见吴郡农人养驴的情景。若是那驴子不听话,他们就会先拿藤条使劲地抽,等把它们抽疼了,性子都磨下去了,再喂给它们甜枣吃。据说,这样调丨教出来的牲畜会更听话。”
桓崇怔愣一下,却听她一语至此,突转讥讽,一字一句道,“桓郎君不愧是落魄世家出身,说话亦是深谙农人之道。先狠狠地给无忧一个巴掌,这时候又来伏低做小...”
她眼睛再一转,言辞直切要害,“我真不明白了,郎君是单纯地想让我忘记方才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