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 第91章

作者:苏台云水 标签: 甜文 市井生活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刚回了院中,就见曹承从外而来,他一连抱了两个大包裹送上前,道,“县主,建康来人了,这是郎君和公主刚送到的!”

  那两只包裹,每一个都大得惊人,一看即知,定是阿母的手笔。

  无忧点了点头,待进了屋后,她让侍婢们把包裹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她自己则是坐在窗前,拆开了那封家书。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武昌的变数太大,无忧给家中去信的次数就频繁了些,相应的,这回阿父阿母送来的回信便也比以往要厚上不少。

  阿父那边倒没说什么,就算得知了这一连串的消息,除了对陶侃的故去仍是感到十分遗憾外,曹统在回信中点评时事,口吻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早就料到接任的人选会是庾亮似的。在最末,他兴致勃勃地写道,自己前阵子随庾阐等人去了趟会稽山阴,瞧了回春秋时越王的故都云云。在最后一页上,他还随信抄录了庾阐的新诗一首,说是寄给无忧品鉴。

  庾阐描山摹水的诗素来写得最好,无忧读过一遍,只觉满口生香。等她将阿父的书信翻过,却见更厚的那部分,竟然全是疏于笔墨的阿母写来得。

  这趟武昌之行纯属意料之外,无忧走得匆忙,离开时连家都没回,临海公主本就不大乐意。好在女儿去拜访完那陶家就能回来,所以她便一直压着性子。只不想短短一个正月里,接连着又是战事,又是丧事!好不容易仗打完了,那陶侃又死了,丧事终于了结了,那庾亮新得了诏书又要出镇武昌了,自己那便宜女婿也跟着调任到了荆州...被这些事情乱七八糟地一搅合,自家女儿竟是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再回来了?!

  临海公主气急败坏又无奈,所以这次在信里,她迁怒桓崇,把自己那便宜女婿好一番嫌弃,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就差着要亲自来武昌寻女了!不过,她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等到了信的末尾,她还是说自己已经把云娘等人派了过来,女儿身边有个家中的利落人帮衬,她也能安心些。

  得知阿父阿母一切都好,无忧读完了家书,心情舒畅。她再回身细瞧,只见包裹里的东西已经全部拆解开了,一只包裹里装了各色新裁好的衣物,看厚度都是春夏两季的,样式也都是建康流行的款式。除了这些,临海公主另送来了暗色织纹的锦缎棉布等数匹,虽然没明说,单看那质地和纹色,便是给桓崇裁衣用得。

  而另一个包裹里,则全是吴郡别业新制出的蔬果干、鱼酢、茶叶等各种干货,其中属那湖中产得银鱼干最多,几乎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清点完这一切,无忧道,“把吃得都收起来,衣物也都归置进笼箱。那匹灰绫放在最上面,到时候我自有用处。”

  ... ...

  包裹里的东西归置完毕,无忧再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头过午,送来的饭菜也都凉了,可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这阵子多是突发的事情,所以这些天里,桓崇都是早间离开时和她约好,一旦遇事,他都会先遣人归家告知她一声。

  ...也不知今日,他到底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不在,无忧左思右想,心虚也渐渐地有些不宁。她瞧了眼那食案那因为凉透了而浮起一层油的肉羹,刚想召侍婢送回厨房去重新热一遍,这时就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侍婢们的问安声。

  无忧心下稍安,那人一推门,她便绕过屏风去迎,语气里还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埋怨,“夫君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迟?”

  然而,她刚笑吟吟地仰头望过去,便是大吃一惊。这人身上的白麻衣上满是脏污,脸上有好几处破开的伤口。看那状况,虽是大致上都处理过了,但眼角的那道箭伤因为伤得较深的缘故,仍向外泛着鲜艳的血色。

  而至于那破了皮的唇角,则是因为血色暗下来,显得格外嫣红。

  无忧顿时就有些慌了,“你怎地了?怎会伤成这样?”

  桓崇瞧着她焦急的样子,嘴角一咧,竟是一笑。不想,他一笑似是又牵动了嘴上的破口,那笑容只好半扬不扬地僵在嘴边,显得有些滑稽。

  见他这般,无忧更加急了,她蹙眉啐道,“才答应过我什么,转天又闹成这样。如今伤得这般狼狈,你倒还笑得出么!”

  可话一说完,她瞧着桓崇望来的眼神,又心软了,“...你快过来,屋里有伤药,让我好好为你瞧瞧!”

  桓崇赶忙应了一声。

  和周光的一架,已是让他精疲力竭;等回军营,又当众受了那一百鞭刑,身上更是虚得脱力...都这样了,他还能快马归家。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凭借得可全是桓崇一个人的精神意志了。

  尽管意料之中地挨了几句数落,可见了无忧为自己担忧的着急模样,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千万分的欢喜。

  ...这样,虽然也不错。可是往后,还是少让她为自己操些心吧...

  桓崇想着,顺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抬脚便要跟上无忧的步伐,不料才向前走了一步,腿脚一软,竟是险些栽倒在地上。

第90章

  身后“砰”地一声, 去箱子里寻药的无忧慌忙回头, 却见桓崇痛苦地弯下腰去, 他身侧摆着得那面小三扇山水屏风却是被直接带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刚才的那声巨响。

  这下无忧可真急了, 她一把推开了手里的药箱,回身快步上前扶过他,一迭声地连连问道,“身上很疼么?你究竟是伤到哪里了?我这就派人去请医官过来!”

  桓崇顺从地偎着她,再由着她将自己扶坐到了榻上。才刚坐稳,见无忧要走,他竟然还有余力拉住她的手腕。无忧被他拉得一愣,脚下便迟疑了, 桓崇再一使力,却是直接将面前的女郎拥进了怀里。

  无忧睁大了眼睛,又气又急。她想挣着起身, 可鼻尖贴着那人的肌肤微微翕动两下之后, 她又不敢妄自乱动了。

  桓崇的怀抱里, 散发着一股隐隐的血腥气, 这气味虽淡,却是他身上的药气和衣服上的凛冽青草气都掩盖不住的。

  无忧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而后感到桓崇埋在她的颈窝里, 极疲惫地呼出了一口气。少倾,他微微侧头,在她的耳畔低声道, “...不要走...营里的医官已经给我看过了,不过是些皮肉刮擦的伤口而已,并无大事。”

  听了这话,无忧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轻轻动手推了推他,道,“一身脏污...先去洗洗,换了衣裳。”说着,她便要扶他起身。不料,刚扶上桓崇的肩膀,那人的眉毛便拧了起来,好似她触到了什么痛处似的。

  无忧一惊,再跌回了他的怀里。这回,那双小手却是直接抚上了他的衣襟,蹙眉道,“你肩上也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 ...

  衣裳落尽的那刻,无忧便惊得说不出口了。

  桓崇的背上已经上过一层药了。

  可他的肤色白皙,纵使伤口经过了处理,乍一入目,那纵横交错的鞭痕淤青仍是给人以狰狞之感。

  无忧的视线在他的背后的伤处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震惊之余,她的心头又似起了一丛难以言说的怒火。再见桓崇一眨不眨地侧过头来盯着自己瞧,那眼神竟很无辜似的,连神情也显出些颇坐卧不安的意思,无忧遂压下了心中的火气,只淡淡道,“我去让人送热水来。你先去浴房换了衣裳,把身上的脏污略洗一洗就出来。”

  ...这,似乎与他预想得软玉温香、嘘寒问暖不大一样?

  按说,他们俩最近的关系进展神速,连他都能感受到无忧慢慢对自己打开的心防了...

  桓崇呆了一呆。

  见无忧那淡淡的目光再度向自己扫来,他的嘴巴张了张,又讷讷地合上了,只得含混地应了一声,起身去浴房稍事冲洗了几下,便出来了。

  那医官给他用得是最基本的止血药粉,出来后,无忧便安排他坐到榻上,往他背上渗出血迹的伤处又均匀地撒上了一层药粉。

  阳光太过明媚,照进屋中时,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漂浮得一簇簇微小灰尘。

  屋中太过安静,药粉落下时,甚至能听到“簌簌”的细细声响。

  桓崇坐在榻上,神情惴惴,安静如鸡,一双眼睛却是紧盯着身边那专注给自己上药的女郎。

  伤口钝化,已经不那么痛了,可新的药粉撒上去,他背上的筋肉微颤,还是在额头上激出了一层冷汗。

  背上的伤才处理好,见无忧的目光再向自己脸上的伤口望了过来,桓崇启唇,方要说话,自己的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忙捣住了自己的腰腹,可已经迟了。却听无忧问道,“饿了?”

  桓崇轻咳两声,再一抬头,见女郎的面上浮出了然之色,他忙尴尬一笑,唇角一弯,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眼角的疤痕一跳,瞧着有些凶恶,开口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你用饭了吗?”

  话刚说完,那张美人面突地便欺近到了他的眼前。

  晶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他的脸,近在咫尺的红唇一张一启,迎面的气息香如兰麝,“...笑不出就不要笑了。”

  “桓崇,你笑得...可真难看!”

  ... ...

  桓崇一怔。

  额头上的汗水被一方帕子轻柔地拭干。

  随后,一只凉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那小手一动,他的下巴便自然地随着握来的方向转了转。

  桓崇面上呆呆的,他嘴巴张着,却见无忧眼角微弯,似是显了笑意。紧接着,一包药粉便被她毫不留情地撒到了他脸上的伤处。

  只听“嘶”地一声,桓崇被那药粉激得龇牙咧嘴。他扭开头去,刚好把另一侧的伤颊露了出来,无忧则趁机把剩下的一把药粉按在了他的眼角,一面还柔柔地揽住了他的脖子,不停地抚着他后颈那条绷紧的头筋,在他耳畔悄声道,“嘘...好了好了,不疼了!”

  “唔...”

  他又不是忍不得疼的三岁娃娃,至于用这种方式来哄着他上药吗?!

  简直...太羞耻了!

  纵是他练出的一张面皮再厚,也禁不住这一遭啊...

  桓崇老脸一红,却见无忧已经起身去唤侍婢,让她们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

  “先吃饭吧。剩下的事,等饭后再说。”

  ... ...

  上了药,用过饭,桓崇精神大好。

  吃饱喝足,自然就有些昏昏欲睡。可桓崇非但不敢睡,他瞧了身边的女郎一眼,不等她问话,自己就先招了,“我今天...和周光打了一架...”

  将事情和盘托出后,他吁出一口气,道,“...我是不想打的。可你不知道,周光瞧着圆滑,他的个性其实固执得要命,若是今天不打醒他,怕是君父来了,他还会这样闹下去。君父个性峻整,不比陶师宽和,到时若见他这般,可有那家伙好受的...”

  桓崇说个不停,就连脸上的伤口抽疼也阻不住他那开开合合的一张嘴。

  无忧瞧着他,心中的怒火渐消,却是感到一股越来越深沉的无力感。

  桓崇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从军也好,从陶家寻回庾家也好,或是娶了她也好...无论他表现得有多平静,可她知道,桓家当年被血洗的仇恨,仿佛一坛在他心中深埋的老酒,非但没有一刻或忘,甚至时间越久,酝酿出得后劲儿也就越大。

  而如今,那个唯一一个能牵制住他的长辈也已经过世了...

  庾亮得势,依附于庾家的他势必会水涨船高...而这每一步,都是按照他自己的规划走下去的。

  何况,襄阳大捷,擒杀郭默父子,樊城之围...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在战场上倾注了如此大的心血与牺牲!

  陶侃已逝,再就是王导、庾亮...先一辈的朝臣一个个退出政坛,以桓崇的条件,顺理成章地接续上去,成为晋廷的下一位权臣,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忧实在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前进的步伐;又有什么事,能够阻得了他那颗不住增长的野心?!

  ...难道,他最终的目的,真的就是建康宫里的那顶王座吗?!

  ...难道,他真的要取司马氏而代之,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叛贼反臣吗?!

  无忧定定地瞧着他,脑中的思绪越飘越远,殊不知那人也早就停了嘴上的絮叨,而是同样地向她望了过来。

  桓崇目光深邃,容色严肃,他伸出手来,隔着桌案,轻轻地抚到了她的脸颊上,“...你在想什么?”

  无忧回过神来,她微微转动了下颏,便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手指,嘴上却道,“...我知道你心系同袍,可也不必这么折磨自己啊!”

  说着,她站起身来,道,“才刚回复些体力...夫君还是先去床上躺着歇歇吧。”

  ... ...

  百般的折磨,也终有被时间治愈的时候。

  过了将近一个月,武昌城也慢慢从陶侃过世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

  二月下旬,在桓崇最后的一个休沐日,仍滞留在此的王恬也终于要携陶亿同归建康了。武昌水运便利,且陶亿的身体才渐康复,为减少长途旅行的颠簸疲劳,王恬的这趟回程特意选择了水路。

  当日一早,桓崇和无忧亲来相送。

  这趟武昌之行,无忧和陶亿之间虽有矛盾,可到了最后,却是惺惺相惜。知道这一别后就再难相见,方一下了马车,两名女郎在码头边上就不由地执手话起别来。

  桓崇双手抱胸,他本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瞧着无忧同陶亿道别,这时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你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这声音...

  桓崇回过头去,瞧了立在自己身边的王恬一眼,道,“自是好了。”

  王恬似得到了莫大解脱一般地点了点头,他顿了顿,又问道,“你那次...究竟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救我?”

  桓崇不明所以地瞧瞧他,却见王恬的目光径直向陶亿望了过去,“别告诉我,是因为她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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