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123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他松开手,看着颖嫔抬起来的一双泪眼,和声道:“不敢就好。太后下了旨,朕这里无故驳斥做什么呢?审结大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少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你呢,你乖乖地少说话,别弄得朕也保不了你。”

  然后起身拔腿就走。

  颖嫔跪在原地已然呆住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昝宁并没有不同意太后的主张,自己这番自以为是的求情,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为朝廷着想,其实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屑一顾——他唯只要一个为“刑讯孕妇”一事背黑锅的人罢了。

  颖嫔低一脚高一脚地回到畅音阁里,刚刚坐下不久,看着戏台上群魔乱舞般一顿演,呆傻傻尚未看出些门道,就见一个内监驱着急急的小碎步,飞奔过来,当着众嫔妃的面就大声说:“刑部传来的消息:吴氏招供了!”

  大家伙儿都木了,好一会儿才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气定神闲,对着不远处的戏台说:“唱啊,继续唱啊!这《铡美案》正唱到好处,听听,‘只恐你来得就去不得’,哈哈哈,这演包拯的要赏!”

  她笑着,其他人或嘴角抽搐着想陪笑,或左右看着不知所措……总之个个脸色怪异,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景,什么表情才算合适的。

  一会儿,昝宁也进了阁子,神情肃穆。

  太后扭脸问:“消息出来了?”

  昝宁说:“是,都招认了。账本子还要细细看,估摸着要问几天的话。”

  “嗯。办得不错。”

  皇帝犹豫了片时又说:“大刑没有敢动,吴氏先有抵赖,不相信会被刑求,后来是……是宗人府发的话,内务府的人动的手,拶了一拶,她受不住就肯招供了。由药婆子当场看了,指骨没事,关节处青肿了。”

  太后冷笑一声:“这么轻的刑责,也真是看在礼亲王的面子上没有为难她。”

  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想:礼亲王两个弟弟都和他离心离德,荣聿听说要把铁帽子给他,更是巴结得很,这小子虽有些小滑头,总体还是个听话的主儿,又在内务府,来往方便,堪得大用。

  她在戏腔的高亢调子里笑融融说:“总算大案审结,我长久啊这为皇帝悬着的心,也该放下了。”

  她看着皇帝,目光锐利:“皇帝你说是不是呢?”

  昝宁面无表情,过了片时说:“让皇额涅操心,原是儿子的不孝。”

  “哎,好多事你不懂,我不能不操心,毕竟祖辈们留下这样的江山,这样的社稷,我既然劝先帝爷把大位传给你了,自然不能不谨慎地协助你把这江山坐稳、坐好,不能坐视你犯错,毁掉了江山社稷。”

  她陡然话音转了,目光看向了颖嫔:“刚刚颖嫔悄悄向皇帝进言,说了点什么?”

  颖嫔一脑门子的汗都出来了,起身僵立,好一会儿才在京胡那揪心的曲调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太后冷着脸,横着眉,冷笑着斜乜她:“你声音高一些,我年纪大了,听不清呢。”

  颖嫔努力放大了些声音:“奴……奴才没和万岁爷说什么……”

  求助的目光忍不住一瞥昝宁。

  昝宁为她求情:“刚刚儿子和颖嫔在围房遇到了,随意聊了两句,她没有进言。”

  太后“哼”了一声,转脸问皇后:“你那个宫女听到了什么?”

  皇后的笑意简直遏不住,起身答话:“妾的大宫女刚刚去围房解手,听见颖嫔为她干娘在和皇上求情呢。”

  “她干娘是谁呀?”太后故意一副全不知情的表情。

  皇后说:“咦,不就是原来的那位侧福晋吴氏嘛?”

  太后“啧啧”两声,道:“原来是吴氏!糟了糟了,咱们竟没有避一避颖嫔,叫她知道自己干娘遭刑、招供,只怕要心疼死了。”

  皇后说:“谁说不是呢!颖嫔说:‘太后在畅音阁听戏,又岂知道外头的一切?皇上若下密谕给三法司,让他们吓唬吓唬也就完了,何必真刀真枪地刑讯一个弱女子?’啧啧,真是实心为她这位干娘着想呢,到底是一丘之貉,她的父亲不就是礼亲王提拔上来的?”

  太后收了笑意,一脸威严:“颖嫔!你这可是后宫干政!”

  颖嫔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皇后的圈套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也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她依然昂然地站立着,细细的眉毛挑起来,扬声说:“奴才不敢干政。”

  太后说:“笑话,你还不敢?你已经敢了!叫皇上密谕三法司不得刑讯,这不是干政?!拿我这老太婆当瞎子聋子,这不是干政?!谁给你的胆子啊?!”

  颖嫔说:“哦,如果说‘避着太后’这句也算干政的话,那奴才知道是谁给奴才的胆子了。”

  太后不意她居然敢反驳,一时也愣住了,听着她的话居然问:“谁?”

  估摸着要拉皇帝垫背了吧?

  不料颖嫔说:“奴才自然是和太后学的呀。祖宗家法中说‘后宫不得干政’,难道太后就不是后宫之人?”

  太后再想不到颖嫔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当面嘲讽她,气得把面前的案桌用力一拍:“你……你反了你!”

  她金镶翡翠的护甲被拍飞了出去,养了一寸长的指甲崩断了,桌上的碗盘都跳了起来,里头的水果点心蹦了出来,茶汤和甜品翻倒,顺着桌子流到了太后精美的锦缎衣裳上。

  而然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一时僵在那里没有反应得过来,直到看见太后捂着手指瑟瑟发抖,才一个个围过去,“哎呀哎呀”叫唤着,上赶着擦衣裳的擦衣裳,看伤势的看伤势,凑近讨好得晚了的则忙着拾掇桌面,甚或就是嘟嘟囔囔骂颖嫔作死,竟然敢这样子气着了太后。

第152章

  昝宁这日回到养心殿, 脸色有些憔悴疲惫。

  但见到李夕月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李夕月也听说了今日慈宁宫的事,忐忑不安的心在见到他的笑容之后才放了下来。

  “听说今日闹了绝大的一场风波?”她边帮他解外衣, 边小心问。

  昝宁笑道:“风波虽大,与我无关。”

  揽过李夕月的腰亲了一口, 才又说:“颖嫔的尖刻今日才算得其所用。她居然敢这么直接就对太后顶撞上去, 我还真没想到。看她平日挺蠢的, 今天那句话倒是聪明得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顿时怼得太后几乎无言。”

  “那颖嫔没有受处置?”

  “怎么可能没有?”昝宁说, “太后那性子, 骨子里和她侄女一个样,又尖酸又小器——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较会算计,比皇后精明。不过这一算计, 颖嫔除了一个空空的嫔妃名分架子,还剩下什么?倒是看见太后着意注目了我几眼, 敢情她倒是有些顾忌我的想法。”

  “那你怎么做的呢?”

  昝宁说:“孝道为先, 自然先把颖嫔呵斥一顿,叫她跪下认错。她呢, 口不择言了一句,估计也知道后怕了, 乖乖就跪在戏台下面默默饮泣,估摸着这会儿也还没起身呢。”

  “跪一跪也就没事了?”

  昝宁摇摇头:“哪那么便宜!估计这次她的位分要被撸到底了。”

  礼亲王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朝堂中与后宫中均是大震荡:

  朝中且不去说他, 自是各有冷暖;

  两件牵连到妇人的,一是宗人府传来的消息,原本作为礼亲王侧福晋的吴氏, 颜面无存地遭受刑讯,大概既是疼痛难忍,又是羞愤难当,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小产了,出血甚多,好容易保下一条命,但虚弱到走路都走不动,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二是后宫颖嫔被牵连,在畅音阁外跪了整整一晚上,晕倒在地,太后不为所动,下懿旨说她“毫无人伦礼仪,但知媚主求荣,以家人私意,妄图干议朝政,实属不可恕之大罪”,废嫔位为答应,迁到宁寿宫老太妃们的院子里,分了间还不如宫女的围房给她,彻底断了她和皇帝的关联。

  说是断了与皇帝的关联,因为宁寿宫里都是些皇帝庶母辈、祖母辈的老嫔妃,先头皇帝死了,无子无女的嫔妃们无人奉养,就只能在这里养老。而男女有别,辈分有差,皇帝要避嫌,无事绝不会到宁寿宫去。

  昝宁琢磨了一下,对李夕月说:“这件事情上,颖嫔是委屈的,将来我的反戈一击,或许还少不了她的现身说法。只是不方便去看她,你替我走一趟,探探她的口风,也可以逼得皇后更生些嫉妒。”

  “这节骨眼儿的,还想着惹一惹皇后啊?”

  昝宁耸耸肩,一副没奈何的表情:“还不是为了你?”

  李夕月说:“可别!我不图什么,也不指望什么。这会子还是小心为上吧?”

  昝宁说:“等礼亲王伏法,我还慢慢等着和太后周旋?自然是打算着同时就收回权柄了,自然也不会再给皇后留那么多时间。太后有一句话说的还是对的,留她们一日,就譬如是养虎一日,我可不能还怀着宋襄公之仁。”

  于是,李夕月提着养心殿的雕花红漆食盒,由一个小太监陪着,一路顺着甬道到了宁寿宫。

  春天的宁寿宫倒还是生机勃勃的,这里人手紧,平时打扫、布置没那么勤快,所以砖缝里的草疯长,树上的花和叶子也疯长,而飞来的鸟儿藏在树杈间,一进去就觉得分外阴凉,而鸟鸣阵阵,花香翩翩,绿琉璃瓦的飞檐偶尔露出一个角,反而觉得比起养心殿等处的森严,要多些回到人间的平凡气息。

  养心殿陪同的小太监到了宫苑门口就不能再进去了,另有里头的首领太监把人领进去。

  他打量了李夕月两眼,笑道:“姑娘瞧着面善?”

  李夕月笑道:“高谙达不记得我了?我刚进宫时,就在宁寿宫禧太嫔处伺候呢。”

  她是可亲可爱的笑面孔,笑嘻嘻的自带着让人信服的天真和说话滴水不漏的成熟:“我叫李夕月,曾经多谢谙达的照顾。”

  那姓高的首领太监想了想,笑起来:“想起来了,是给禧太嫔养鸟的那位李姑娘。啊,只听说被永和宫挑了去,现在又到养心殿了?”

  李夕月给他蹲了个安,笑道:“是呢,机缘巧合,不过越伺候越不容易,倒还是怀念在宁寿宫的日子。高谙达看着倒又年轻了,敢情是这里日子适意,可羡慕死我了。”

  几句话一说,两个人的距离已经近了。高太监说:“这里适意是适意,就是没出息。姑娘如今在养心殿伺候,可真是人尖尖里的人尖尖!其他不说,将来出宫的赏就是咱们这里小宫女儿的多少倍。更别说人家一听是‘皇上调.教出的水葱般的人儿’,那将来找婆家,只怕媒人都得排长队呢。”

  他也是个幽默可亲的人,说得李夕月微微脸红,又给他蹲蹲身说:“高谙达快别取笑我!我脸都红啦!”

  闲聊了一会儿,高太监也不敢怠慢她的正经事,引着她往宫苑深处的屋子去,嘴里道:“嗐,都知道主子爷宠这个颖嫔——现在是答应了,但日子过得连你们都不如!但是太后的懿旨下来的,谁能说什么?你今日既然是奉主子的命来看望,事也没事,但切记谨言慎行,小心——”

  他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小心隔墙有耳!她呀,这一阵破罐子破摔,脾性可坏着呢!”

  果然,行步间就到了一排矮裙房边,失修的屋子,粉垩的墙显得斑驳,爬山虎爬在墙面上,但又不茂密,一根根狰狞的藤蔓扒着整面墙,屈曲盘旋直到灰扑扑的屋顶上。

  最边上一间用栅栏锁着,看着像牢房似的。高太监上前拿钥匙打开,嘴上说:“这是太后吩咐的。”

  李夕月走进去,里面一阵霉味扑鼻而来——京里的干爽气候,生出霉味的屋子有多久没人住可想而知!

  她的眼睛一时都没适应里头阴暗的光线,好一会儿看见榻上坐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抱膝蜷着,声音依旧尖刻,带着久哭后的沙哑:“你是谁?!”

  李夕月情知这就是颖答应了。

  她对颖答应一点好感都没有,但是猛然瞧见好好一个姑娘突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心里也发颤,有一种兔死狐悲的难受。

  她柔声说:“颖主子,我是夕月。”

  李夕月的眼睛正慢慢适应着光线,看出榻上那人确实是颖答应,那双大眼睛又红又肿,泪光盈盈,嘴唇哆嗦着,是看见亲人般的委屈:“夕……月……,是皇上叫你来瞧我的吗?”

  李夕月上前两步,正看见小屋子的一角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只粗瓷碗,里头还余着残粥,粥也是玉米碴子粥,混着菜叶,瞧着稀糊糊很恶心。

  她不由叹口气:“是呢,万岁爷吩咐奴才来瞧瞧您,给您送点吃的。”

  “吃的?”颖答应眼睛一亮。

  李夕月赶紧把提盒打开,里头装的是御膳房做的各色点心。

  颖答应抓起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李夕月瞧着都怔住了:这是那个天天嫌自己腰里肉多而不肯好好用膳的颖嫔么?!才饿了她两三天吧?

  大概吃得太猛,又或者吃撑了,颖答应最后干呕了几声,用手捂住嘴,不让翻涌而上的东西吐出来。

  李夕月忙给她顺背,又从一旁的铜壶里倒了茶给她喝。茶是冰凉的,颜色像铁锈水一般,气味也很难闻。这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真是叫人看着唏嘘!

  颖答应终于缓过来,然后“呜呜”地哭起来:“夕月,难为皇上还想着我!可惜那老妖婆太苛酷了,他也没法来看望我!你帮我带话给皇上,让他救我啊!”

  李夕月吓了一跳:“颖主子!在这儿您怎么能说这些话?这可是什么地方呀!”

  “我死都要死了,还顾得上这些?!”颖答应哭着,“不过,她想折磨死我,想我在这个鬼地方悄无声息地就去了,这是绝不可能的!我反正什么都没了,估计着家人也会和礼亲王一道清算了,既如此,我他妈还怕她什么?!”

  这位到底是武官家的女儿,平日里的佯羞诈臊都是装的,这会子才有了点她丘八父亲的本相。

  李夕月可不敢应和她,怕惹火上身,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的话,又答应把她的委屈告诉皇上,这才能够脱身离开。

  在门口,高太监似笑不笑的:“李姑娘,你看见了,这可不是失心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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