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133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纳兰国轩于是又如鱼得水了:“可不是仗势欺人叫人发急!没有御赏印钤的劄子,却非要出门,奴才的人说这手续不对,偏生不听,问奴才的人是不是要抗旨造反?本来嘛,去年的补饷今年还不到,而且说内库的钱都搬到清江口去了,真正是打了水漂全无指望了,大家饿着肚子站岗,靠一肚子怨气充饥呢,再听这样狐假虎威的话,谁受得了啊?”

  昝宁已然明白了他们的套路:这些现在的事、以往的事一并发作在这会儿,就是故意要给自己的一个难堪。

  他只能先帮李贵脱罪:“朕不是钤印了劄子么?难道皇帝之宝也不算数?李贵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也断不至于和你们争执,这种事情,各退一步也就罢了。先松开李贵,让他去紫禁城传旨吧。”

  没料到这层上那纳兰提督却很头铁,一口顶上来:“皇上,这园子是您亲口说拨给太后住的,所以奴才只认太后的御赏印,不认其他印信。何况李贵所言所行,即便奴才可以‘退一步’不计较,那奴才那上万的手下也个个都能‘退一步’不计较?即便是奴才,也不敢做此保证——那些旗下大爷兵油子们,抢了他的钱比杀了他阿玛额涅还可恨!”

  “纳兰国轩,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这么着跟朕说话?!”昝宁大怒,“把李贵放开!今日若激出兵变,典守者不能辞其责,朕首先拿你这个管事管人的提督问罪!”

  太后弛然笑道:“皇帝的火气太大了吧?现在禁军出这样激愤的言语,首要难道不是安抚禁军?”

  昝宁看了她一眼,回眸对纳兰国轩道:“这事交给你办。你去安抚禁军中闹腾的人,说黄河的水灾平息后,等海关的关税到了,就先给禁军补饷。”

  纳兰国轩问:“那么,下半年太后圣寿,又用哪里的款子呢?”

  这句话把昝宁问愣了,而太后自然借机一声冷哼:“不必了,我还指望他孝顺?!”

  昝宁深恨她这落井下石的性子,只能说:“太后的寿自然也是要做的,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现在先让李贵去传旨吧。”

  太后瞥了养子一眼,却对纳兰国轩道:“既然激起了兵变,自然你这做长官的首先去想法子消弭。法子任你想,咱们听你的,横竖横,这儿可不能弄出马嵬驿那样的兵变来。”

  纳兰国轩居然笑道:“哈哈,大家伙儿没的杨贵妃可以杀,但是首罪的人总要问责。”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李贵:“他还能当杨国忠不成?顶天是个高力士!既然指着你消弭事端,自然什么法子都许你用,这个太监犯过,皇帝自然会割爱。”

  原来针对的是李贵!

  昝宁恨得牙痒。不错,李贵是他绝对忠心的亲信,是他母亲拨给他使用的,打小儿就跟着他,而且聪明不外露,朝野中的大小事他都清楚,在自己犯急犯浑的时候也只有他敢直谏。当然,就如邱德山一样,在权力身边久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的,宫禁中奴婢里他一言九鼎,平日内言外达都靠他,自然让太后记恨。

  “李贵没错,朕不能割这个爱!”

  太后道:“他没错,就把他丢给禁军们说理去吧。”

  “皇额涅!”昝宁道,“把羊往虎口送,叫‘说理’?”

  太后冷笑:“那你亲自去弹压呗。国家艰难了这些年,都快见到曙光了,不意出你这么一个昏君!!”

  她环顾四周,终于撕破了脸:“国轩,不用多废话了。当务之急,先平息禁军的鼓噪,对他们说,内监擅权擅专、假传圣旨,是死罪。太后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我连邱德山都没有舍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一个虫蚁下贱的太监!直接把这个太监送到园子门口,叫被他欺侮了的禁军拿板子打他一顿,然后送到内务府去问罪。”

  昝宁抗声道:“这是乱命!太后,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和邱德山一样是三品的顶戴,一个没品没级的禁军可以打他?更别说他也一把年纪,经得起非刑的乱棍?!”

  太后毫不留情,甚至连理都懒得说,径直道:“国轩,那就先下我的懿旨劄子:李贵违拗我的懿旨,妄图擅出园子,还与禁军口角激起兵变,罪无可绾,即先革去总管,让禁军出口气后,发内务府审理处置!”

  “朕不同意!”

  太后从怀里取出个碧绿色的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枚田黄石的小印玺,幽幽说:“这是先帝赏赐给我的‘御赏’印,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遇有大事,可以‘御赏’决。皇帝这是打算抗先帝的遗命?你有没有胆子对着天下说,你不同意先帝遗训,要把我这个嫡母关到冷宫去?!”

  她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惜乎年老皮肤下垂,眼眸像两个倒垂的三角形,黑乌珠少,白眼球多,眼睑抽搐,嘴角抽搐,看着瘆人。

  昝宁其实自小怕她,不觉就说不出话来,手里颤抖,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是上前拉住了李贵的袖子,不让纳兰国轩的人把他带到门口那群禁军的狼口里去。

  然而此刻已经不仅是太后的威严,形势也摆在了面前。纳兰国轩摆明了就是不奉诏、不听命,唯太后一人的马首是瞻。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先占定了先机,朝中大臣即便知道一切情形,只怕至少已经是明天的事了。这波诡云谲的政局,弹劾张莘和的大片文章一触即发,禁军的哗变一触即发!他哪还有明天!!

  千算万算,疏忽了一步,以为要赢了,却不料太后那不问世事的颓势是做出来的假象!而她立定的脚步是她的尊贵身份、嫡母地位、外戚权势和先帝顾命!

  他毕竟还是太天真、太好哄了!和在朝堂中、后宫里血雨腥风几十年的太后比起来,手段太嫩了!

  这是犟着不松手,然而心里已经慢慢明白:暂时的情势已经是这样了,这会子他别想翻盘。但是,一撒手,李贵性命堪忧,他是李贵唯一的一根稻草,他得抓着李贵!

第165章

  但是昝宁随即听到李贵沙哑的声音:“万岁爷……撒手吧。”

  “李……李贵……”昝宁含着泪,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无数的褶子,“朕定当护着你!”

  “万岁爷……”李贵含着泪,脸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挂着, “奴才年纪大了,不足惜。”

  他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但太多言语含在目光里, 昝宁觉得读不清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李贵微微地叹息, 又淡淡地笑:“万岁爷,问罪就问罪吧,总要有人替这个罪的。是奴才, 强过……”

  强过皇帝这时候认不清形势,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祸心的人硬顶。

  太后已经拿“马嵬驿兵变”来举例了,同样是禁军,同样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同样还不敢做出最过分的事,但擎等着皇帝犟着来激怒他们。

  那么多的兵, 真闹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幺蛾子来, 即便事后杀几个人又能弥补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撒手吧, 万岁爷!”李贵最后一次说,并且亲自开始挣扎, “奴才净身前啊,听老家的老人们说:‘忍一句, 息一怒;饶一着, 赢一步。’奴才算个啥哟?”

  他的意思很坚决了,昝宁怔怔地撒开手。

  纳兰国轩带来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贵往门上押,转过小道的弯折, 越过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人影子了。

  昝宁觉得眼睛里模糊,心里颓丧而馁然。李贵让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这会儿不顾情势闹出祸患。

  他转过头,瞥了太后一眼,才说:“太后,李贵这是欲加之罪。儿子觉得,还是不可过分了。”

  太后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边弄鬼弄惯了,也就你还把他当个好人罢。你身边这些人啊,是该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额涅!”

  太后眯缝着眼睛:小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自打亲政以来,一步步把他养心殿的人替换干净,她一点安插不进去,好容易安插进一个宜芳,却又被收服了,反间计给皇后吃了好大一个亏。也正是因为这点,这次和礼亲王争势,她闭目塞听,也吃了好些暗亏,邱德山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她自己也差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临时有拿侄女皇后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气,要不是禁军这头还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只怕她能被皇帝吃干抹净!

  更担忧的还是那件事——已经被人喊出来了,只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动手,死死钳制住这个小皇帝,他就要先动手了。到时候自己不占理,再给他一摆布,只怕也要落得个《打龙袍》中刘太后的结果。

  所以么,人狠才能立于天下,仁慈不过搁在外表给人看看。

  她施施然转身:“皇帝回去看戏吧。今日是禧太嫔的七十大寿,咱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

  “太后……”昝宁立在原地,终于发了一句求情的话,“到此为止吧。李贵确实是奉我的旨,我也确实只想了解清楚弹劾张莘和的事。”

  太后步子顿了顿,背着皇帝,眼睛眯了眯。

  宫里皇帝有他的势力,得剥除干净;朝中他的势力更甚,她作为一个太后要能够重新掌权训政,决不能让张莘和这样的清流重臣安然地为皇帝说话。甚至,若她想要废帝,得把朝廷里一拨势力全部拔得干净。张莘和自然是首一个要开刀的人。

  于是,她泠然一笑:“先看戏吧,别弄得禧太嫔七十大寿都过不舒坦,说出去又是你的不孝!”

  昝宁哪有心情看戏!太后、丽妃她们越是乐陶陶的,他心里越是担心。稍坐了片刻,他就起身“方便”去了,然后叫过他信任的一个很会说话的小太监,在安置“官房”的空屋子里低声说:“吉安,赶紧!叫几个豹尾班的侍卫和护卫,到进来的门上去看看李总管的情况怎么样了。”

  见那小太监慌张的模样,又道:“别乱了阵脚!谁问起来就说是朕的口谕,别怂,别怕!多陪点好话,也要挑明这是皇上的意思。总之,无论如何别弄到对面炸锅,但也要先保住人的平安。”

  那小太监定了定神,把皇帝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里又咀嚼了一遍,点点头说:“奴才明白了,李总管遭难,奴才是他的徒弟,无论如何要为他尽一把力。”

  他出了围房,看见李夕月绞着一块手绢正焦急地等着。

  “万岁爷……”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总管呢?”

  昝宁只觉得鼻子发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自己的心态,也压低声音说:“出事了。但你稳住,尤其不能在这会儿显山露水的。最好……”他也左右看看,希望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可事实上自己也知道这是自己骗自己——这离宫地方,藏一个宫女不是擎等着让她被捉着错处?

  李夕月像是明白他要说什么,毅然道:“笑话了,要出事,我还能离着你?”又决然说:“我可不怕什么。”

  伸手握了握昝宁的手,对他笑了笑:“您可是咱们的皇上!”

  昝宁苦笑,很想告诉她,自古以来命运最多舛的莫过于皇室,被杀掉的皇帝只怕不比自然死亡的少。

  但怕吓到她,所以点点头说:“是的,反正你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

  回到宴桌上,他无心听戏,也无心用膳,面前摆着酒卮,里头是明晃晃的酒水,他握着杯子,反复地转动,抿着嘴只看着台上的热闹。

  少顷,他看见纳兰国轩押着他的小太监吉安远远地来了,心立刻揪了起来。

  这位提督在门口张了张,大概因为皇帝的年轻嫔妃们也在,便没有进来,和太后身边新任用的总管太监说了两句,便就离开了。

  太后那位新总管太监一路小碎步上了宴台,刻意没有压低声音,而是斜瞥了昝宁一眼,就大声说:“老佛爷,刚刚门上捉住个养心殿的小太监,说是奉了口谕要瞧瞧门上的情况。提督大人觉得内监乱跑乱逛实在太不成话,交过来请老佛爷处置。”

  太后瞥了那小太监一眼,锐利的眼神又看了看昝宁,冷笑道:“不错,自打皇后降了位分,这宫里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昝宁说:“是儿子让他出去看看的。”

  太后根本不理他:“皇帝今日也好生奇怪,好好的太嫔过个寿,你的事儿可真是多!你若管不住这些下人,少不得我来操心了。”

  扬声道:“拖下去打!”

  皇帝“呼”地站起身:“怎么的,朕的口谕如今也不作数了?”

  太后眼睑抽搐,却恍若没有看到皇帝的发作一般,拍着桌子厉喝:“我的话你们都听不到了么?!”

  马上几个人上来劝昝宁:“万岁爷,您息怒,太后发火了,您快坐下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几乎是硬把他压着坐了下去。

  这是明显的杀鸡儆猴,连李夕月都看得明白:今儿在清漪园里,皇帝没人、没权,外头一直跑过来的那个“纳兰提督”明摆着是唯太后之命是从的,所以在这儿,太后想怎么发作就怎么发作,全然不给皇帝脸面——这样的不给脸面,也意味着太后已然和昝宁撕破了脸,下一步后手只怕会更让人心惊!

  于是在戏台上高亢入云的京胡与锣鼓中,在戏子们蹦着跳着、翻着筋斗表演的“全武行”中,一旁几个慈宁宫的太监端来板凳和竹板,把那个叫吉安的小太监摁在戏台一边,揭开袍子一顿狠揍。

  竹板子的动静和小太监的惨叫混合在音乐里,混合在热闹至极的全武行里,简直被淹没了。只有注目过去的人才会看见那不经意的角落里,有一个浑身大汗淋漓,叫得声音沙哑,疼得浑身抽搐的可怜家伙。

  好一会儿一场戏停了,吉安大概也挨满了二十板,裤子上绽着血点子,在板凳上蠕动得宛如一条大虫子。

  总管太监上前和太后附耳说了句什么,太后一声冷笑:“哪那么便宜!”

  扬声道:“刚刚那场戏不错,再来一遍!”

  一身汗的戏子们喘平了戏,打算着再来这么一场。

  一身汗的吉安重新被几个太监按住肩膀腿,竹板子高高地抡起来,狠狠砸在他的身上。

  他嘶哑的惨叫和着突然响起的一声京胡,同入云天。

  太后拍着手大笑:“好!好!好!起得好调子!”

  李夕月看着吉安渐渐挣得无力,下半截血糊糊的,那血点子甩起来,同着戏台上甩起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她眼眶子发酸,低头看坐在她前头的昝宁,背着看不清表情,那紧捏着酒卮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发青。

  她眼睛模糊,想像以往一样抚慰他,但晓得这不是场合,她和他一样,只有忍,忍到离开园子再做计较。

  四十板打完,太后挥挥手道:“不还活着么?继续吧。”

  “太后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人命么?”昝宁发红的眼睛瞥过去,冷冷地问。

  太后坐在上首,亦冷冷地看回来,终于说:“不错,闹出人命不好,我还打算拷问,这起子奴才还有多少背主谄媚的事儿。先押下去吧,等会儿我这里处置完了,叫荣聿一道拿个章程,发行宫、发庄子、发打牲乌拉……”

  她瞥了皇帝身后的李夕月一眼,接着说:“还有不要脸的,内务府里幸而设了辛者库,好叫她们知道妄念是生不得的!”

  她不给任何人任何反应的时间,突然直指着李夕月说:“那个宫女儿也拖出来,找个嬷嬷验一验,是不是给我说准了——是个妄图攀龙附凤的!”

  几个慈宁宫的太监、嬷嬷刚刚扑过去,昝宁已然把面前的案桌一掀,起身站在李夕月面前,戟指着过来的几个人吼道:“哪个敢!”

  “宫人妄图勾引皇帝或阿哥,难道无罪?”太后看看一地的狼藉,冷冷道,“先帝英明一世,就是这条上惹世人诟病。你呀,和他一个毛病!”

  仍不忘嘲讽昝宁的亲额涅是低贱宫女上位,用羞耻打击他这个做儿子的。

  昝宁冷笑道:“那,先问先帝和圣母皇太后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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