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她换了一张笑面孔,到后头软禁皇帝的宫室里去看望昝宁。
此刻正值皇帝用膳的时间,依然是食前方丈,两张大八仙桌拼成了一张,密密层层摆满了碗碟,碟子里插着银牌。
见太后过来,昝宁默然地瞥了一眼,然后纹丝不错,又淡漠异常地给她行了礼,请了安。
太后笑道:“看你今日脸色好多了。”
“是,多谢太后垂问。这几天心定了,眠食俱佳。”
太后觉得他这乖顺淡漠的模样,反倒让人不自在,但又不能怪他乖顺,亦不能嫌他淡漠。
她只能看向一桌子菜品,说:“我吩咐御厨房必须照原样子给你送膳品,他们呀,最是势利不过的。你吃得如何?”
昝宁笑了笑,对远处努了努嘴:“量足了——儿子之前还下旨呢,东省水患要赈灾修堤,朝廷之前用兵要报销军费,还欠着禁军那么大一笔饷银,户部库里几乎是空的,其他地方也凭空生不出财来,只能后宫里先俭省着点,朕的御膳用一半的菜品即可。他们倒好,还是一百单八道大菜,一道不少。”
太后看了看铺陈得满满当当的桌子,正要点头,突然听到他揶揄着又说:“不过也不能说他们抗旨,毕竟呢,一百多道菜,能吃到嘴的又有多少?所以远处的菜摆摆样子就罢了,昨天是这些,前天也是这些,大前天还是这些。”
他起身把最远处的一碗亲自端到太后面前,笑道:“皇额涅,您闻闻,是不是已经摆臭了?”
一股馊味扑鼻而来,太后恶心得几乎退了半步。
这可是虐待皇帝的最好证据。她气呼呼对外头道:“传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问话!”
昝宁把碗往桌上一丢,笑道:“不必问了。儿子说,只有一条要求:和在宫里时一样,无论是饭菜,还是茶汤,必须由三个以上尝膳太监尝过,银牌子插着并不变色,朕才用。”
他指了指太后身边不离左右的新总管太监:“这差使虽麻烦,不过不吃苦。烦请杭大总管帮着出出力,如何?”
要请太后的新心腹来每日给他尝膳。
太后脸色不大好看。
但在废黜之前,这一说不大好驳斥。太监给皇帝尝膳,算是“优差”,而不让尝,传出去倒不晓得她想在茶饭里做啥。现在两个人关系剑拔弩张,勉强维持着人前的和睦,但暗地里宫里宫外不知传言多少,她不能不格外注意。
何况,她今日还要和他谈,若在这样的小事上闹掰了,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必说了。
所以,太后缓和过神色,点点头深以为然一般:“极是,极是。这是皇帝挑小杭子的优差,让他每天两顿正膳、两顿点心、四次茶水都亲自品尝把关就是。”
然后还是要把样子做足,瞪着眼吩咐:“但是,不能因为皇帝心软优待,就让御膳房的人蹬鼻子上脸了!御膳馊坏发臭这件事,务必查实,哪个敢如此大胆放肆,一定要狠狠处置!”
近处的饭菜还是好的,昝宁不多话,重新回到位置上,拿足了架势,认真吃了一餐饭。
他膳后漱口擦嘴,才问道:“儿子这阵子在园子里养病,身子骨日渐旺健。太后关心之恩,实在感激涕零。不知道太后今日是什么见教?”
太后希望他情急失智,但现在暗暗失望,只能拿话挑他:“有两件事,想告诉你一声。”
“儿子洗耳恭听呢。”
太后道:“第一件,李贵上回招惹了步军统领衙门的禁军,那帮子粗鲁的丘八极度无礼,在园子门口把李贵狠狠打了一顿。现在呢,人发在慎刑司里养伤,据说身子骨和精神头不大好,只怕要延请御医去瞧一瞧。”
昝宁脸色如铁一样,好半晌点了点头:“活着就好。”
太后道:“不过他内监干政,是犯了国法家法的事,等伤养好了,也是要慎刑司问责的。”她眯着眼睛,带着笑意:“皇帝应该晓得,内监干政是什么刑责吧?”
往重里说,内监干政就当处死。
但是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养心殿总管兼管着内奏事处的一应事务,内奏事处又是皇帝在宫内传达旨意到军机处和各衙门的内监机构——怎么说李贵都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干政”这条罪,真是欲加之罪了。
昝宁却晓得这是太后的价码开出来了,他微微一笑,说:“晓得。太后的意思呢?”
太后缓下声气道:“这要看你的意思了。”
故意顿下不表,让他的情绪有个发酵变坏的时间,又故意提另一个茬儿,并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有那个承宠的宫女。”
承宠实在不是大过失,无论如何攀不上死罪,她说:“时间太短,郎中不敢说有没有怀,所以等到她月信来了才知道并未有皇嗣在肚子里。刑责也是免不了的,法外施恩,四十板加发辛者库服役。你觉得呢?”
昝宁面无表情:“好的。”
这漠然的模样,显见的这宫女不过是他一时宠过,并不挂心。
对付她也就没太大意思了,反而显得不容人。
太后又道:“李贵的惩处嘛,也不是没有余地。本来内务府议的是要明正典刑,我寻思着还不必这么快就判定,还是得等你身子骨养好再做定夺。这几日大家伙儿也很关心你,几拨人说着要来陛见,我怕你那么早就处置政务又累伤了心力,所以只许你叔伯兄弟几个亲贵前来看望看望你。他们么,到底是自家人。”
自家人,都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昝宁想借重他们的力量翻覆现在的形势就很难。
让自家人来看望,也算勉强敷衍过朝廷内的疑虑呼声,叫大家知道皇帝确实是“病了”。
当然,这戏码还得皇帝跟着一起演。
昝宁很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开价就是李贵的性命——只要他配合着,她可以保李贵不死。而且现在这情形,他也只有配合着,不然,太后硬着脑袋就不让大臣面君,他在园子里软禁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翻身的机会,大臣们一时半会也不能和太后硬顶。
于是他说:“儿子朕躬不豫,多劳太后费心不少。太后真真是事事为儿子着想,儿子岂有不听训的道理?”
这话冠冕堂皇,太后自然晓得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话而已。
不过呢,假话也是他屈服的象征,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势力完全无法抗衡,那么乖乖听话也算是明智之举。
于是母子俩继续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太后抽绢子抹了抹眼角:“我的一片苦心,你能够晓得就好,不枉费我这一阵为你吃不香睡不好,又生恐将来无颜到地下面对你皇阿玛。”
膳后正是午后,春日容易犯困,昝宁又无一件事情可干,无聊到极点,只有拥被大睡。
外头伺候他的人已经全数换过,新来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并不了解他的作息,只听得寝宫里他呼吸匀净,渐渐响起鼾声,只道皇帝已经睡熟了,于是虽是“坐更”,实际各玩各的。
昝宁在绡纱帐中和衣躺着,到外面安静了,才慢慢从袖笼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珍珠耳珰。
那天她被太后身边的太监和嬷嬷拉走,情急间不觉丢了这一枚小小的耳坠,明珠落于尘沙中,不知被多少人的鞋底胡乱地踩过。而他怔怔地呆立到四周都无人再说话,戏台上曲终人散,戏台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关注他这落魄的帝王。
他才低头从地上一点小小的光亮中捡拾起她这枚耳坠,吹掉尘灰,慢慢摩挲,终于使宝珠重新露出莹润的光华。
这是她的光华,也是他心中永恒的光华。
他吻了吻小小的珍珠,极力压抑着泣声,然而仍是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背景板是晚清,所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并不很有效,督抚的权柄慢慢扩大,不能用康乾时来比对。
晚清的东南互保,朝廷真是没面子透了,哈哈哈。
第169章
皇帝有合作与示弱的表现, 太后决定让几位宗室亲贵来“探病”,他们几个再发话出去,大家伙儿总归会相信皇帝确实是“病”了, 她软禁皇帝的时间、垂帘听政的时间也可以相应地长一点,把自己想完成的事一件件干好。
新礼亲王荣聿, 宗室里几位叔伯辈的尊长, 以及昝宁自己的几位兄弟来到清漪园里探望他。
先是听御医汇报皇帝的脉案, 反正听御医啰里吧嗦了半天,也闹不清是个什么病,只知道皇帝身子骨不好, 得卧床休息, 不能劳累,不能烦心。
太后已经过了避讳男亲的年纪,因而接见这些宗族中的人并没有垂帘, 在与皇帝寝卧相对的一间阁子里与这些人会面。
她说不两句就抹起了眼泪:“……我也是命苦,先帝盛年就离我去了, 丢下这样的烂摊子给我们孤儿寡母收拾。皇帝那时候年纪又小, 恁事不懂的,少不得我忍羞熬耻, 抛头露面做这个垂帘的太后,听了别人多少丑话, 也只有暗自耐住了。好容易以为天下太平,皇帝也到了冠龄, 我可以颐养天年了, 哪晓得出这么一拨子事!其实呢,他从小身子就不健旺,先帝是看他孝顺, 才不顾这一条让他登了基。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贪恋这个权位,哪晓得我只是咬着牙不让咱们一个泱泱大国垮下!”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也谁都不信。
以能说会道的荣聿为首,叩过了太后的宵旰之劳,又说些宽慰人心的话,最后顾左右道:“奴才等还是想见见圣躬。”
太后知道这是今日必然的,所以毫不阻拦,点点头说:“自然的,今日皇帝精神也还好。你们少谈国事,更别谈那些让他忧心的事,免得妨碍了他静养。朝中的大小事体,少不得大家互相担待,吃一段时间的辛苦。”
于是众人在太后的带领下,鱼贯进了皇帝的寝卧里。
总管杭太监立刻搬了椅子给太后在皇帝御榻边坐下,然后宫女撩开帐子,轻轻喊了那位早就晓得、正在装睡的皇帝昝宁:“万岁爷,各位王大臣来看望您了。”
昝宁缓缓睁眼,声音宛若无力:“啊,扶朕坐起来。”
两个宫女笨手笨脚上前扶他,将他背后用几个迎枕靠好。昝宁微微眯着眼睛,掩着明而利的目光,故意按着太后的意思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各位皇伯、皇叔、哥哥弟弟们……朕这副样子,叫大家看笑话了。”
一群人乱哄哄地在跪垫上跪下,给皇帝磕头问安,甚至语音里带着些悲怆:“皇上圣躬不豫,务必保重龙体,及时休息,及时服药!”
昝宁点点头:“还好,还好。朝中如今怎么样?水患消弭了没?禁军还在闹饷么?那几个落第举子还在闹腾么?……”
大家都是得了太后明里暗里的严命,不敢提及朝政的,都打马虎眼:
“都好,都好。”
“皇上不用操心,奴才们一定效力。”
“皇太后垂帘,大事都消弭了呢。”
…………
太后很满意,故意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捏着帕子抚了抚昝宁的鬓角,含着泪花说:“儿啊,你就是操心太过,不必担忧,一切都好。”
低头睥睨了下头跪着的一群亲贵,想着如今是绝好的机会,干脆把自己最想办的事给说了,不定今日就能办成了。
她假装又沾了沾眼角,说:“儿啊,你大婚也四年了,倒是有两个公主,可惜都是女孩儿。大家纷乱乱的,其实也是担心你没有皇嗣这一条。你莫有忌讳,只当是冲喜——这里有你的亲兄弟,家中不乏有小阿哥,你过继一个到身边,先当亲生的大阿哥教养着,也给后宫添点喜气,指不定等你身子骨好了,孩子就一个一个都有了。”
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皇帝身子骨不好,当然要为下一任做个准备。与其等帝王崩后再乱哄哄择取,不如早点过继一个。反正不封太子,亦当太子看,若是皇帝日后无事,这位就是皇长子,若是皇帝出了“大事”,正好顺理成章作为独子继位。
于太后还有一层,这个皇嗣立好了,她再下手摆布皇帝就有了后招,再来一个年幼的小皇帝,自然任她搓圆捏扁,纳兰家这次就不仅要把控禁军,还得把中枢、地方都安插好,她自然是功莫大焉!
但这话大家不好接茬儿——本主还在那儿坐着,倒有讨论身后事的意思,谁能不忌讳?!也就太后自己不觉得自己吃相难看罢了!
太后见无人应和,只道大家不好意思说话,于是自己主动说:“我看恪亲王家的二阿哥就很不错。”
恪亲王是昝宁的兄长,母亲原是位家世不错的先帝妃子,自然被太后早早地排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但旁观者清,他虽然是个闲散王爷,却看得懂朝中这些年的乱局,顿时磕磕巴巴说:“太……太后,儿臣那混小子实在太蠢笨了!”
“我看挺机灵啊。”
恪亲王拨浪鼓似的摇头:“笨!笨死了!都六岁了,手指头还没数清有几根;大字不识一个;晚上还要奶妈陪着睡,还……还尿床。”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笑得有些尴尬。
“孩子么,大大就好了。”
恪亲王继续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成,国赖长君——啊不,过继阿哥也不能叫皇上操心教养。儿臣觉得还是七弟家的大阿哥好。”
他的七弟,亦即昝宁的七弟,封做慎郡王的,顿时瞪圆了眼睛:“三哥开玩笑呢吧!我们家大阿哥虚龄才两岁。”
“正是两岁好。”恪亲王言语谆谆的,把皮球踢给他弟弟,“听管教,好塑造。你想想我们家那个,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又被他额涅宠坏了。我可不能留个祸害给皇上和太后。”
慎郡王讷于言辞,刚摇了两下头,就听太后说:“不错,慎郡王家的大阿哥我见过,虎灵灵的胖小子,一看就是聪明相。那就这么定了吧。”
慎郡王急得跪在那里身子都直直挺起来,连连摆手,然后结巴了,“不不不不……”了半天,脸憋得通红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后觉得弄个小小孩来当大阿哥好,他可不觉得:一来这样一个祖母,前车之鉴还在床上半坐半躺着呢,哪个当亲爹的舍得自家孩子进宫受这个锦绣地狱里的活罪?二来万一自己的孩子当了下一任皇帝,他本人是本生父,历代都是最闹矛盾的那种,到时候他不直接成了太后眼中钉、肉中刺?
他何苦呢他?好好的富贵闲散王爷不做,来受这个罪?!
但见太后似乎就要拍板了,年轻而讷言的慎郡王突然“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闹把大家闹慌了,七手八脚上前又是扶又是劝。
太后自然难堪得不行,眼睑的褶子全随着抽搐,强笑着说:“怎么回事?这难道是什么坏事?”
在贪财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贪财货;在好权的人看来,世上哪有人不好弄权!
太后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想扶谁的娃儿当皇帝的嗣子他们都推三阻四的。正如她也想不通昝宁和一个普通的宫女怎么会有两情相悦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