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此刻,一阵风刮过来,初夏的酷热似乎化作大家背上涔涔的冷汗,顺着一个个堂皇的冠冕里子流下,一个个脊梁都缭绕着丝丝微微又挥之不去的寒意。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军普遍在外围,而圜丘之中以王公宗室和六部大臣为主,刚刚那齐鸣般的诗句吟诵,无疑已经形成了一股气势,纳兰国轩的私人在这样的气势压迫下,难免选择明哲保身——那么多支持皇帝的人,还有亦武那样一个亡命之徒,在这般群龙无首的状况下,哪个人有胆子、或者有能力重新组织起对抗皇权的队伍?还是龟缩最安全。
“亦武得朕的命令诛杀权奸之臣,护驾有功,赦无罪,过后论功!”皇帝在高高的圜丘之巅一挥手,不知是否是巧合,风势又大了些,而且东边远空风起云涌,慢慢的天色变得黝黑。
“要下雨了!上天赐我的好雨啊!”昝宁振臂向天,本就身躯高大,此刻甚至让仰视他的人觉得伟岸。
他的两只鹰在高空盘旋,发出“啁啁”的高鸣。
汉白玉栏杆下,纳兰国轩的鲜血如雨般慢慢地滴下去,令天上的雄鹰嗜血的天性得以兴发,忽而一个俯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皇帝的鹰通过李得文这样的小人物传递着谕旨,内通外达,组织着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为他奔走。
荣聿悄然一笑,悄悄吩咐他的几个亲信,然后到昝宁身边低声说:“皇上,刚刚纳兰国轩的几个亲信到外围房意欲行凶,不过已经被制住了。其他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群龙无首,没有敢乱动弹的。”
在昝宁颔首后又说:“奴才的正蓝旗、骆天驰的丰台大营营兵都到位了。纳兰那边措手不及,不足为虑了。”
昝宁再次颔首。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俄而大雨瓢泼而至。
大家看着久违的雨水,欢呼雀跃。
权臣伏诛,皇帝祭祀心诚,果然求来了大雨。
山呼万岁之声顿然响起在“哗哗”的雨声里。
昝宁匆匆看望过了李夕月和李贵就匆匆离开了,政变是丝毫不能马虎的事,哪一个环节疏忽怠慢了,整个计划就有可能泡汤。
他吩咐荣聿:“李贵和李夕月先送回各自家里去。颖答应朕带走。你懂的,务必小心妥善。”
荣聿扎了个半千儿:“奴才明白的,皇上放心。”
雨下得特别大,皇帝的御辇被纯驷拉着,几乎是小跑着往清漪园而去,车顶上听得见雨水砸下来的声音,“哗哗哗哗”绵延不绝。
因为是祭祀,没有配给嫔妃用的副车,颖答应和他挤在一辆车上,本意也是让她略加照顾浑身湿透的皇帝。
但颖答应想的首先是:啊呀!我的头发给那个杀千刀的“老虎补子”给扯乱了。
所以,赶紧在那儿扒拉头发,把两鬓的毛糙都尽力抚平了。又唯恐自己的脸上脏了,只恨没把菱花镜,只能用手到处蹭着。总之是生恐自己不够美,给这难得的侍君的机会添了不完美。
昝宁的衣衫也有些湿了,给寒风一吹,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颖答应这才问:“啊呀,皇上受凉了?”
昝宁说:“车上有衣包。”
颖答应再没眼力见,此刻也想到要给他更衣。她赶紧拿起衣包打开,抖出里面两件常服,含情脉脉说:“皇上,快把湿衣服换了吧!”
昝宁暗暗纠结了一下,但确实有些寒冷升起在脊背上,今天太重要了,他决不能生病倒下,让为他奔走筹划的那么多人功亏一篑。
他说:“衣服给朕。你背过脸去。”
颖答应吃吃笑道:“皇上害臊啊?”
他嘴硬,说:“废话,你穿得严严实实的,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头转过去。”
颖答应掩着嘴,心想:我又不是没见过!
她假装扭过半边脸,而眼角余光却偷偷瞥过去,恰好看见皇帝解了那两件衮服的内外袍子。
她心里“怦怦”地跳。
她其实就侍寝过一次,那次只顾着害羞和疼痛没细看他,大概就觉得那是个很瘦的弱冠儿郎。后来被招幸的次数虽多,事实上全是独守空房,担了个空名——她只以为这样瘦弱的儿郎,必然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还想法设法给他弄药吃。没想到今日一见,那身条上有凸有凹,白皙的肌肤却有肌肉的棱隐着似的。
她喉口不由“啯”的一声。
昝宁循声抬头,不由横眉:“你干嘛呢?”
颖答应羞答答说:“奴才的衣衫……其实也全湿了。”
“你难道也带了衣包来换?”
她一脸委屈地摇摇头,摸摸鬓角:“奴才可是从宁寿宫的空房子那里被带出来的,跟个囚徒似的,还有人想到为奴才打衣包?……哎哟,这风吹着还有些冷!”
昝宁看了她一眼,终于说:“朕的衣包里有两套衣袍,那套不是明黄色的兼丝葛布,你对付着穿吧。”
颖答应心花怒放,原本对他一直以来忽冷忽热状态的担忧瞬间就消失了,心里想:他只是不“能”,并不是心中没有我。看这知疼着热的模样,好叫人心动呢!
她于是也伸手解衣扣,嘴里娇嗔着:“哎呀!奴才换衣服呢,皇上也把头转过去嘛!”
昝宁翻了个白眼,别过身子自顾自把衣扣系好。
颖答应扭扭捏捏换衣服换了好半天,还没等来他扭头一顾或偷偷一瞥。
“到了。”外头说。
颖答应问:“皇上,到哪儿了呀?”
“清漪园。”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的衣服还没穿好啊?!”
第181章
都到园子门口了, 颖贵人不好意思再慢慢换穿衣服勾搭他了,赶紧地三两下把衣裳扣好,有些担忧地说:“要么, 请个宫女从里头给奴才带身衣裳出来?”
昝宁说:“误了给太后请‘安’,你担着我担着?”
颖贵人犹豫了一下, 心想:事急从权, 穿皇帝的常服就穿皇帝的常服吧, 正好这样到丽妃她们面前绕一圈,也叫她们晓得皇上真正宠爱的还是我!
她下了车,已有护卫撑伞过来。再回眸一看, 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兵弁衣服的人, 离得近的一群侍卫、护卫气宇轩昂,把皇帝团团地护住了。
一大队人步伐橐橐地往清漪园里的“九州清晏”而去,直到了门口, 护卫们依次散开,侍卫们则握着刀把, 继续跟在皇帝的身边。
宫殿门幽幽地洞开着, 隐隐能听见后苑的啜泣声,但躬身立在廊庑下的一个个大小太监, 屏息凝声,面貌紧张, 却也不说一句话,更没有一个逃窜的。
太后御下, 不能不说也是有一套的。
昝宁在门口站了少顷, 雨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伞面上滚落下来。
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从门里出来,倒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冒雨上前给皇帝行了礼, 然后朗声说:“万岁爷吉祥!太后问万岁爷,这会子带刀兵进来,可是要弑母?”
昝宁反而愣了一下,而后说:“大祭时处置了叛臣,这会子是来看看皇太后是否还平安的。”
杭太监居然还能谄色一笑:“哦哦,那万岁爷放心吧,太后老佛爷除了气得肝儿疼,其他都平安。这会儿她在给先帝上香,请万岁爷先别打扰。”
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撂在雨地里,自顾自又回屋去“伺候太后”了。
“孝”字像一顶沉甸甸的钢铁帽子,即便是不愿意,也不能不顶上。
昝宁看着面前一串串雨珠,视线却有些失焦,心里纠结:太后这会子应该算是失势了,没有掌控兵权的纳兰国轩,她想要再来一场宫变难度不小,自己若是为了身前身后名,放她一马,继续将她颐养在园子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另一方面,朝廷里她仍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即便借着纳兰国轩叛乱擅权的罪名清洗一批人,也并不容易斩草除根,而母后的一句命令乃“尊长之命”,他有时候并不能全数驳斥,那么未必不给她日后再造可乘之机。
政治斗争中所谓“斩草除根”,就是一旦撕破脸就再难弥合,只有你死我活一条状态。
之前用鹰来传递信息,毕竟纸张单薄,字数不足,难以畅谈,更无当面交流的互相启发、考虑巨细,所以夺纳兰国轩之兵权是周详了,如何对付太后只想到了浅表。
为了不显得失礼,昝宁还是特意在太后寝宫门口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当着众人的面朗声说:“太后身子骨不适,不愿意见儿子,儿子就在这里给您请个安。嘱咐御医小心伺候着,谁有任何怠慢,朕定不轻饶!”
反正是惺惺作态,行完礼,他拍拍袍子上泥湿的地方,自顾自就起身离开了。
众侍卫环绕,他大大方方到了“九州清宴”里处置政务的阁子,一把将垂在御座前的一面琉璃珠帘扯掉,吩咐着:“朕身子骨已然安好了,太后临时垂帘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从明日起,一应奏折仍然送到紫禁城养心殿里,这地方,留给太后颐养天年。朕自然会常来定省。”
侍卫们大声地“嗻”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琉璃珠子到处乱滚乱蹦,而几个亲信的已经在帮着收拾桌子上、橱柜里的奏折和信笺,包里归堆全装了一个大匣子,预备着皇帝带回去。
昝宁四下里转了一圈,然后吩咐:“叫颖答应进来。”
在外头等得心焦的颖答应顿时精神一振,对着围房里的镜子摸一摸鬓角,拭一拭脸上的污渍,扽一扽皱褶的衣襟,而后提着过长的袍摆,换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表情到阁子里,蹲身请安,然后说:“皇上,奴才一直在候着您吩咐呢!”
昝宁清清喉咙,说道:“桂儿,你留在园子里吧。”
颖答应一阵失望,大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说话都哽咽了:“皇……皇上……奴才是做错什么了吗?”
昝宁低声说:“你当朕是在罚你?不,不!朕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朕管着这里,尤其不能让丽妃翻天。”
他沉吟了片刻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后居住,但朕不放心她;这里配给朕的太监宫女,也全是太后的人,我一个都不能用。你要帮朕的第一件事,把原来朕身边那些人都找回来,重新甄别。”
颖答应委委屈屈的,低声“哦”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奴才区区一个答应,谁听奴才的吩咐?”
“原来是为这!”昝宁不由笑了,“你放心,朕自然不负你!”
他到案桌边,扯过一张御用的夹宣纸,提笔濡墨,边写边念:“朕惟赞化宫闱,必赖柔嘉之质。咨尔答应齐佳氏,侍奉深宫,淑慎居心,长奉女箴,礼法是宗。原膺嫔位,却为人所陷,则愈凛小心而严翼,敬勤弗怠。以册印封尔为颖妃。尔其钦承休命,永流翟舀之芳,只荷鸿禧,勉奉掖庭之职。钦哉。”
颖答应眨巴着眼睛听,前面一大半听不懂,但到了“以册印封尔为颖妃”一句可听懂了,犹自不信,眨巴着眼问:“啊?皇上的意思是……奴才……”
昝宁对她笑道:“自然要给你足以匹敌丽妃的位置。”
“这……这……”颖答应心里狂喜,好一会儿才说,“这也太超擢了……”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原本就已经做到了颖嫔,要不是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从中作祟,说不定自己早已是妃子了,这也算不上超擢。
及至看到昝宁亲自写好了册妃的谕旨,盖上鲜红的皇帝之宝大印,那更是心中怦怦乱跳,反倒笑不出来了,含着一眶热泪,深深地给昝宁磕头:“奴才一万分叩谢皇恩!”
“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太监?”
“有,有,在永和宫原有两个小太监很得用,很忠心。”
昝宁心想:只是要传递个话儿,忠心就足够了。于是点点头说:“好,你把名字写下来,朕叫人到永和宫把你原先用的几个人都送进来,日常派那个信得过的小太监到清漪园门口传话。”
又温语道:“你安心待一阵,丽妃总有狗急跳墙的时候。”
颖答应想着平常丽妃在她们面前趾高气昂、高人一等的丑样,而她马上就可以翻身报复了,此刻心里就熨帖得要命!
立刻点头应下来:“皇上放心,奴才虽笨,这样的差还是当得下来的!”
皇帝冒雨回到紫禁城,天渐渐黑了,而云层渐渐变薄,雨势慢慢变小。他待在西暖阁里,来往的事宜只有请御前侍卫去跑腿。
御膳房的主厨也迁到清漪园去了,一时回不来,御茶房也空落落的,他带到清漪园的人给太后收拾了,而养心殿的人大概也给她后来发的懿旨给一并收拾了。
空落落的殿宇中,他真是像个“孤家寡人”。
荣聿和军机处的几个人来到养心殿西暖阁的时候,看见皇帝正对着一碗馄饨吃得唏哩呼噜的。
见他们来了,昝宁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碗筷:“御茶膳房全在园子里伺候呢,只留了几个人在宫里值守,做一顿饭要一个时辰,朕实在等不及也不想吃那种温火膳,叫侍卫飞马到外面买了民间的馄饨充饥——今天一天忙得没顾上吃饭,饿得饥肠辘辘的,大家见笑了。”
没有人说话,反倒都鼻酸——见皇帝他又匆匆吃了两口,把碗推到一边:“百废待兴,这两天只能凑合。今晚大家也都辛苦,但余外的事情不能不处置得宜,不能落一点话柄下来。”
军机处密密商议了半宿,拟定了明日的一切章程。
一切罪过只能先让纳兰国轩担着——定太后的罪不好措辞,因为先帝留印玺的缘故,又因为礼亲王曾经为太后垂帘做过无数的考据,天下只怕也默认了,而无彰显的罪过,总不能因为她“匡扶”“指教”了皇帝就定她的罪。
这也是太后在清漪园里依然有恃无恐的原因。
“事缓则圆。”白其尉说,“去了纳兰国轩,就去了太后的主要臂膀,再顺藤摸瓜挖出纳兰氏的亲信来——现在兵力上以丰台的兵和正蓝旗的兵大占优势,估摸着步军统领衙门也不敢明着起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