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李夕月捧着热得发烫的手巾焐在眼皮上,哭肿后眼睛怕风刺痛,她已经难受了很久了, 这会儿焐着, 觉得眼皮里胀得不舒服的地方慢慢化开了似的。等手巾凉了些,她的眼睛不那么难受了。
白荼说:“这样子也还罢了。”
又把她拉到镜奁前,指点她:“今儿辫子也没好好梳吧?”帮她把辫子解散了, 重新编结好。
最后不由分说打开一盒茉莉粉:“宫人不许打扮得妖妖调调的,但是这擦粉是养肤的, 谁让你黄黄脸儿就出门现眼呢?”小心用水调匀, 给她脸上拍了一层。茉莉粉轻盈,带着淡淡的花香和淡淡的粉色, 李夕月看镜中的自己,果然气色好了很多。
“姑姑!”她有些抗议。
白荼说:“你一脸背晦, 让他操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李夕月无话反驳, 心里想:不错, 要是我表情颓丧,叫人一看就在生气,他一定会格外注目, 也一定会格外要来找我的麻烦,倒不如平常对待,该打扮打扮,该吃喝吃喝,把他的恩宠或欺侮都不放在眼里,指不定他反而不来缠我。
于是心甘情愿闭口不言。
昝宁下午的“晚面”接见完大臣,心里颇有些计较,但事绪纷杂,也颇有些烦躁。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叫了奉茶。
李夕月款款进来,昝宁的目光立刻注视过去,生恐她还在生气。
还好,她一脸泰然,寻常的衣服,寻常的装扮,和寻常一样圆着下颌端茶盘进来。
昝宁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笑道:“怎么没戴枚戒指?朕赏你的那一枚呢?”
“回万岁爷的话,您的恩赏奴才供着呢。不戴是因为干活不方便。”
昝宁说:“也是,哎,要不以后你就伺候朕的文房吧,活儿不重,也干净,不用天天跪地上抹灰,更不用对着火炉子烟熏火燎的。”
李夕月说:“可奴才喜欢伺候茶水,煮着香,又有意思。”
这也算是顶嘴了,但昝宁一点不为难她,点点头:“你喜欢,那就行。我是怕你累着。”低头批阅她的奏折。
李夕月说:“万岁爷忙国务,没什么事情奴才就告退了。”
昝宁说:“急什么呀!”拍拍一旁的坐褥:“朕批折子时没人敢进来的,你站得累了就坐坐。坐我身边儿来。”对她挤挤眼睛。
李夕月恭恭敬敬地屈屈膝:“奴才不累,万岁爷还要伺候的话,奴才就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
昝宁笑了笑,但低头时又觉得她这彬彬有礼得总有哪里让他不大舒服。
一时无暇多想,今日的奏折里气象万千,值得深思,他攒着眉细细地琢磨,提着一支朱笔好半天也不落笔。
最后,他搁下朱笔,双手抱着头向后倚着:“苏州织造,报来江南省的一起案子。”
李夕月觉得他有些似笑不笑的表情,也不辨他的喜怒,干脆低了头假装没听见。
昝宁好像没注意她的冷淡,自己继续在那儿说:“官官相护,大概是官场上的常态,现在这位知府,我没记错的话,是吴唐走马上任两江总督之后,提拔的私囊里的故人。如今做下这样的事。好,好得很!”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对李夕月说:“去,把白荼叫进来。”
李夕月也来了精神——总算可以休息了。于是马上退到外面,去茶房找到一边看水,一边拿绷子绣花的白荼。
“姑姑,万岁爷传您进去。”
白荼一愣:“我?”
“是呢。”
白荼放下绣花绷子,想了想又问:“要我加水,还是需要烹新茶?”
“呃……万岁爷都没吩咐。”
白荼踌躇了一会儿,起身道:“好的,我先过去。”
李夕月乐得轻松,在茶房里拿扇子轻轻扇着火炉,看水花翻沸起来,就灌到小银壶里准备着为皇帝添水。
过了没多久,白荼又回来了,面色凝重,和李夕月一起蹲在小风炉前。李夕月很久后听见她轻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什么?”
白荼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后才说:“万岁爷只是叫我去吩咐事情,刚刚又在找你呢——他现在是真离不开你。你去吧,拎一壶热水去,他的茶喝得差不多了。”
李夕月虽有些失望,但见白荼面色凝重,也不敢造次、不敢耍赖,轻轻问:“姑姑还好吧?”
白荼瞥瞥左右,只见小太监立在廊庑下,宫女们也各司其职,静悄悄的松鹤斋,其实好多人正伺候着。
她低头说:“万岁爷马上要回銮了。”
李夕月听懂了字面上的意思,觉得在热河行宫好像还没玩够,但皇帝大概有了回京城的意思,她们只有服从的份儿。又觉得白荼这句简单的话里似乎还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方便在此刻说而已。
她立定心思,不关自己的事不多开口。所以只管拿起银壶,脆生生答:“好的,我这就给万岁爷添水去。”
进了门,昝宁正在那儿伸懒腰,也不避忌她。舒展了一下,他才说:“茶喝完了,添些热水,再看看今日御厨那里准备了什么新鲜的点心,多拿点甜味的来——”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有羊肉饽饽和鹅油松瓤卷子也来一些。”
李夕月低头“哦”了一声,假装不明白他后面添两道点心是什么意思。她先给他添了水,再退出门给他准备点心去了。
在御膳房里检点点心,李夕月恍惚地看着八宝攒心食盒里花花绿绿的那一堆好吃的,嘴倒没馋,心窝里像被春草顶着,有一些茸茸的、暖暖的、柔柔的滋味。
伺候了这么久,知道他喜欢吃甜食,咸点心碰得很少,但他一直觉得她喜欢,特特的加上——是有心了。
李夕月很少有这样矛盾和患得患失的滋味,自己努力排解了一阵,端起点心食盒,再次送到松鹤斋皇帝读书处政的屋子里。
“万岁爷,您要的点心。”
皇帝在她打开的食盒里挑挑拣拣,然后就着牛舌饼喝茶,对她一抬下巴:“喏,你喜欢的羊肉饽饽,饿了就吃些。”
李夕月说:“谢万岁爷,奴才还不饿。”
昝宁认真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才说:“好,饿了再吃,这地方没其他的人,你一切自便就是。”
又说:“朕打算下旨,两天后就起驾回京,除了部分太监宫女留下善后之外,其他人都跟着朕回去。你就和朕一起走,路上是疲劳些,这几天得先好好保存着体力。”
李夕月点点头,很淡漠地应了“是”。
“夕月……”他终于实打实地感觉出她的冷淡来,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叫得如撒娇的小弟纠缠温柔的长姐。
李夕月小心脏一哆嗦,瞥眼看他两条胳膊伏在案上,抬着脑袋看过来,表情一柔和起来,那张脸真叫人看着心动。
“靠近些嘛。”他又说,“我难道吃人啊?你离得那么远?”
李夕月想着自己的宗旨,就是绝不招惹他,所以硬着心肠,恭恭敬敬垂手道:“万岁爷要什么,吩咐奴才就是了,‘靠近’这条旨意是什么意思,奴才不大理解。”
昝宁好言好语、对她示好了这么久,她却始终像个木头人,而且一看就是故意的,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没好气说:“朕的旨意:你立刻就滚!别在这儿气人!”
于是李夕月麻溜儿地滚了。
皇帝这天晚上一个人独宿在松鹤斋,连后妃们送晚膳的菜、晚点的点心,他都拒绝接见,只说头疼又犯了。
御医去把了脉——然而头疼肚子疼之类,是把不出什么特别的脉象来的,只能看到皇帝锁着眉,支撑着额头连话都不愿意多说,脸色也不大好看。御医没办法,开了些天麻炖蛋之类吃不死也治不好的老验方。
而李贵那里得了旨意,传示宫人,云万岁爷头一回出宫还有些水土不服,所以虽然没到原定行程的时间,还是打算明日接见完蒙古王公台吉之后,后日就赶程回京,让大家提早准备。
李夕月在屋子里,发觉白荼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关心地问:“姑姑,您也不舒服么?”
白荼摇摇头,便随手拾掇着东西,边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
她蹙着眉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等李夕月不再问了,她一个人默默地把线簸箩里的丝线绕好,李夕月敏感地听见她微微的叹息声。
躺在被窝里,李夕月仍然能听见白荼的叹息。她忍不住要问:“姑姑,到底怎么了?万岁爷是不是怪罪你什么了?”
白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万岁爷吩咐,回到京里之后,李贵会带话给我的父母,让他们到顺贞门与我会面。”
李夕月简直羡慕得不行,惊叹了一声才又问:“姑姑,这不是好事么?我……我也好想见见父母啊!”
白荼说:“放平时,自然是好事。”
她又叹息了一声:“可是多事之秋……我心里不免忐忑。”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是不是万岁爷有什么要紧事交代你?”
白荼在暗头里点点头,撑着头转向李夕月那一边:“我阿玛那个人,直肠子,热血热心,黑章京当了这么些年,对掌权的那些更是有数不尽的牢骚,我就怕他脑子一热……”
看来,还不光是交代白荼,更有交代她父亲的任务。
皇帝在军机处要用人,还得从底层的章京、从不被礼亲王他们重视的人群里择选,甚至不能自己光明正大地传见,要通过利用宫女见家人这个渠道来递送消息。
李夕月想起了看稗官小说、听说书先儿讲《三国演义》的时候,讲到汉献帝的衣带血诏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还小,每每听到,都觉得汉献帝虽然是皇帝,日子也未免过得太惨啦!
她打心里有些同情和担心皇帝昝宁。
想着他走高索般小心翼翼掌握着平衡的心态,突然有些愧疚,也突然明白之前白荼、李贵和她说的:让昝宁打起精神、生出志向、心无旁骛,就是她的功德。
正想着内心沸腾,白荼却又幽幽来了一句:“哎,不关到自己身上,满话都好说;可是真正自己兜头遇上了,什么‘长远’不‘长远’的,都不及眼前来得重要。”
她翻身背着李夕月睡,只是翻过去的瞬间,李夕月还是能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痕。
第49章
白荼一夜翻来覆去, 愁绪满怀。
皇帝昝宁那边也是睡得一千遍捶床,一万遍捣枕。
只不过,李夕月只能感觉到白荼的愁绪, 感觉不到昝宁的。
皇帝即刻就要回京的消息由李贵传出去,随侍皇帝的群臣不免哗然——毕竟出发时就急吼吼的, 现在回去又如此突然, 谁在热河的行馆里没些私事?当得起皇帝这么着折腾?
只不过今日是皇帝召见蒙古的亲贵, 按着国朝制度,一直对蒙古亲贵极其客气尊重,极盛时尚且如此, 如今国力有些衰微, 更是不仅要防,更要用人,格外要客气敷衍了。所以有气都得憋着, 摆出一副笑脸参加宴会。
中午的大宴用了很久,陪同的群臣累, 宴上伺候的太监宫女更是累得双腿都打战儿。
眼见日已西斜, 大宴才算结束,席面上杯盘狼藉, 正殿外头表演的布库(摔跤)和套马还没停下。布库还好,小小的一方毡毯里就可以分出胜负, 套马却跑不自在,纯粹是摆个样子。
昝宁看了一会儿布库, 突然解开外头氅衣的扣子, 笑着说:“看着心痒痒,朕也玩一玩。”
众人都呆住了,少顷有两个陪着笑劝:“皇上, 这,不大合适啊。”
昝宁笑道:“怎么不合适?国朝自来尚武,只是现在大家都习惯着提鸟笼子推牌九了,好日子过舒服了,谁还想着这些顶好的、却要吃苦的旧制?朕自从登基之后,经筵没有断过,这武事却练得太少了。今日即便是输了,即便是面子丢光了,也要开启一个新样子来!”
他氅衣脱掉,又高又瘦的身条儿就被修身的长袍和一条玉带给衬了出来,和毡毯里一个个壮硕矮胖的布库汉子比,除了个子有优势,其他实在叫人看着心慌。
而他真的连朝靴都脱了,像布库汉子一样赤足踩在毡垫上,没穿短打和缺襟袍子,干脆把开气儿的袍襟掖在腰带里。然后说了句:“来吧。赢了,朕给彩头!”
当然,他这彩头没人真敢要。
不过皇帝要玩,布库汉子们也不能不奉陪着,一个个先跪了告罪,然后在皇帝再三的要求下,开始摆出架势,开始“布库”。
昝宁没怎么练过,加之身形瘦高是根本不适合摔跤的,所以一看就是要输得很惨的样子。不过和他比拼的人也晓得分寸,极力做出打不过的模样,用力只敢用三分,最后全数假摔了事。
昝宁面色发冷,重新掖了掖袍襟,大声说:“干什么?这地方是巴图鲁英雄的场子!不是畅音阁戏子的场子!再来。”
这是不输不归啊!
布库汉子都是为难,而一瞧旁边礼亲王的神色,他老人家大腹便便地坐在一旁的赐座上,抹着鼻烟,眯缝着眼睛,微微对他们一点头。
于是心里有数了,这次敢用了五分力,再加点技巧,三五招就把皇帝给绊倒了,不过反应极快,在皇帝后仰的时候,一个翻身,让皇帝摔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哎哟哎哟”求饶:“万岁爷,奴才确实摔不过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