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声音都不高,不过,因为也没有大不敬的话,所以也没有刻意避着人说。
李夕月步幅不由迟缓了些,心里琢磨着,过了一会儿才到西暖阁门前报名奉茶。
昝宁一脸不怿更甚于前。
喝了一口茶,愈发恼火,吃了枪药似的对李夕月骂:“你觉不觉得水已经凉了?这可是数九的大冬天欸!”
李夕月傻愣愣看了他一眼。
皇帝也皱着眉回看了她一眼。
正没好气,突然听她说:“万岁爷,您觉不觉得刑部的人心知肚明,但是故意迁延?”
昝宁怔了怔,然后问:“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李夕月这才悄悄瞟了他一眼,小心说:“我听见刚刚几位大人说‘皇上这意思,只怕与礼邸违拗了’,还说‘哪方占上风,只管奉谕便是’。”
昝宁怔怔地抬着头,复盘一般回顾刚刚叫起的全过程,接着跌足懊悔:“我莽撞了!”
李夕月说:“是不是这话会传到礼亲王耳朵里去?”
“自然的。六部里头,出于他提携的人不少,纵然不敢枉法,偷偷透些消息给他,总是敢的。”
“那就不莽撞,万岁爷不是挺擅长将计就计吗?”李夕月说,“就譬如斗蛐蛐儿,本来各占一块地方都挺安生的,撩拨撩拨,就要咬上去了。”
昝宁看着她,眉头蹙着,眼珠子好像一直在动,表情阴晴不定。
李夕月有点灰心:先才挨了他莫名其妙的呲达,现在自己上赶着给他出主意,是不是贱啊?于是亮晶晶的眼睛被垂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上翘的嘴角也挂了下来,低声说:“奴才瞎说的,万岁爷就当奴才什么都没讲罢。”
没听见他说话,她小心地又说:“奴才给万岁爷换热一点的茶来。”
她出了门,回到茶房,没听见皇帝急催,加上心里嘀咕,于是这一盏热茶好久都没能端出来。等终于深吸了好几口气,准备好重新面对他了,到暖阁前一看,到处静悄悄的,只留着两个抹地的小太监忙碌着——说是皇上已经去太后宫里了。
李夕月松了一口气,但回到屋子里却觉得愈发失落。她看见白荼慢悠悠盘坐着刺绣,可拿起自己那块绣了一半的手绢,总觉得绣不下去了,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弯月发呆。
白荼看她的样子,停了手问:“夕月,你怎么了?”
李夕月掩饰地摇摇头,拿着丝线假装比划颜色,半天也没绣两针。
好容易绣了两簇松叶,她听见外头的动静是皇帝定省回来了,心里一阵跳。看了看更漏,已经到了他日常入睡的时候,说不定会要盏茶喝。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打算随时去伺候茶水。
但没听到传唤,再过了一会儿,灯烛渐渐熄灭,养心殿变得安静下来。倒是她养的那只蝈蝈,在夜晚的暖气里开始鸣叫,声音在夜晚格外明显。
李夕月垂头丧气地做睡觉的准备。
白荼放下手中的针线,在她钻进被窝时又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李夕月嘟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被主子说了,有些难过。”
白荼凝视着她的神情。
李夕月怕她误解,分辩道:“真是被万岁爷说了。没事,明儿就好了。”
“说你什么了?”
说她什么了?
开始凶巴巴突然叫她出去,后来挑剔茶水的温度。
其实后面的挑剔她完全适应,有心理准备,反倒是他前面的突然翻脸叫人奇怪。
还有冷漠,她说话,他答都不答,只定定地看着人,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瞧着就心寒。
李夕月想:宫中嫔妃的失宠,是不是就由此开始?等他没兴趣了,对她李夕月就会像对皇后一样,不论什么话跟他说,他都是冷冷地看着,眼睛里一点热度都没有?
那她留在宫里有什么意思?!
还幸好没答应他呢!
第95章
第二天早晨, 白荼起身后觉着李夕月枕头的颜色有些不对,伸手悄悄一摸,枕头居然湿漉漉的!
她还在发呆, 打热水回来的李夕月已经笑融融推开了门:“姑姑醒了?正好有热水洗漱。”
白荼看着她,首先劝道:“其实你该发现, 万岁爷的脾性较你开始来养心殿的时候是好多了。”
李夕月不能听见提他, 听见就低着头低若无声地“嗯”了一声。
白荼又说:“即便呲达了你两句, 换成是以前,你会不理解?”
李夕月脚蹭着门槛儿,低声说:“当然不会。主子有脾气, 奴才承受着是该当的。我一点怨气都不敢有的。”
“那你怎么……”她摸了摸李夕月的枕头, “还哭啊?”
李夕月少有地犯了小脾气一样,上前抢了自己的枕头,说:“昨晚上想家了, 不是为他。我这就去洗。”
飞快地把枕头套拆了下来。
枕头套上绣着两枝桃花,花枝交叠而花型妩媚, 仿佛是交颈的两个人那样。
李夕月一边洗一边想把上面的刺绣全部拆了, 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看书时倒知道“情深不寿”,知道“相思最苦”, 可到自己身上偏偏要自讨苦吃!她喜欢他干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般配么?她怎么能一时糊涂油蒙了心, 产生了跟他在一起的妄念?!
可突然听见皇帝从乾清门大朝结束回养心殿了,她的心又跳起来, 竖着耳朵等叫她奉茶。
结果叫的是白荼!
“叫你自作多情!”李夕月狠狠捶打着浸湿的枕头套, 眼泪不由滴在盆里,皂荚的清新气息里仿佛也带了泪水的咸涩味。
李夕月晾晒枕头套的时候,白荼绕过来找她。
“咦, 你怎么在这里?”
“洗枕套呢。”李夕月回答,低了头,把脸藏在宫墙的阴影里,不叫人看出她红红的眼圈儿。
白荼却显得有些兴奋,拉了拉她说:“刚刚我听见万岁爷让李总管去内务府找你阿玛,李总管在那儿凑趣儿,说这事办成了,起码给升个两级,正八品变成正七品。万岁爷一个劲儿地笑,还说:‘两级还慢了点呀’。你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挤挤眼。
李夕月想:我管他什么意思?小恩小惠,我就值当战战兢兢看他一辈子脸色吗?
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把枕套一遍一遍地抻平。
白荼说:“等升到四五品,女儿初封就能到嫔位了。”眨眨眼睛看李夕月。
李夕月脸都没红,说:“哦,我出宫后,选秀的人还多的是,总有父亲品级高而女儿可以沾些光的。”
她假装没听懂白荼的意思。然后拎着盆说:“万岁爷还在西暖阁叫起吧?东暖阁的地还没来得及擦呢。”
她在家里是娇养的女儿,但中户人家就这点好,即便养两个粗使丫鬟,女儿家也会培养得勤劳能干。
李夕月丝毫不嫌辛苦,沾湿了墩布,跪在暖暖的金砖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地擦拭。澄泥的砖很快油黑锃亮,被照进来的阳光镀了一层金一样。
她突然听见门帘轻微的一声响,利落的动作顿时一窒。
这不言不语悄悄进来的,估摸着是昝宁。
李夕月转身面对着他跪着,飞快地瞥一眼主子的神色,然后垂头请安。
“这些活儿累,你就别干了。新来的宜芳养着都长了一身膘了,你不让她干?你看你,好像……”他打量了她一眼,“好像都瘦了。”
只是刚在背后看她,跪着擦地,愈发显得臀部浑圆。
他这一阵不知是不是用药的缘故,看她时,不是喜欢盯着胸,就是喜欢盯着屁股,隔着厚厚的冬衣都能看出纤秾合宜的起伏,看得口腔湿津津而丹田热沉沉的。
昨儿片时的迁怒,他已经忘记了,此刻很想和她分享自己新得的好消息。
他笑融融坐下,见李夕月还跪在一边捏着墩布,不由皱眉笑道:“还拿着那么脏的墩布啊?快丢了洗手去。”
她去洗手了,昝宁傻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进来,金砖地上的水渍干了,阳光照上去就如浊雾似的不再耀眼。
他看了看一旁的杯子,还是空的,于是亲自到门口问:“东暖阁里怎么不奉茶呢?”
门口的小太监赶紧到茶房要茶。
白荼抿嘴儿笑着看李夕月。
李夕月却扭头吩咐宜芳:“欸,刚刚万岁爷特为说:你也该干干活。我也教了你挺久了,横竖不过是端碗茶过去,我给你把茶水的浓淡、温度都调好,你送进去吧。”
宜芳吓坏了,背着手不敢。
白荼看了李夕月一眼,笑容敛了,但对宜芳说:“如果真是万岁爷的吩咐,你练练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去。”
临走,又看了李夕月一眼。
不出所料,稍顷,东暖阁就传来皇帝砸杯子的声音。
李夕月心道坏了,怕昝宁拿宜芳出气——那可是自己害了那个小姑娘了——她赶紧提着袍子往东暖阁奔。
李贵不在,门口伺候的小太监都战战兢兢的,也没人敢劝。
只听见里头白荼在说:“……万岁爷,夕月可能是有些不舒服,差遣宜芳过来不是躲懒。奴才一会儿好好教导宜芳就是。”
“你该好好教导的是她!”昝宁发作了一句,然后又改了主意,“不,你把她叫来!”
白荼还没发话,李夕月自己在门口说:“奴才……李夕月,请万岁爷责罚。”
里头停了一会儿,听见皇帝说:“进来。”
李夕月进门,看地上是一摊茶水,里面散碎着明黄色的瓷渣子。
她心里可惜:我好容易泡好的茶,好容易擦好的地。还有那个那么贵重的杯子!
三个宫女都是低着头的,但仅凭皇帝的呼吸声,也能大致断定他的情绪。
此刻她们仨战战屏息,片刻听见他说:“把碎瓷片收拾出去。李夕月留下,朕问你话。”
李夕月道了声“是”,然后膝行过去,先陪着白荼和宜芳一起拾掇地面。
他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明黄的珐琅彩被砸得稀碎!地面到处是一粒一粒的小瓷渣,拾掇起来必须很小心。
李夕月今日不知是情绪不稳还是头脑发胀,拾掇了没一会儿,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呀……”
白荼扭脸一看,她的手指被瓷渣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宛然白玉上一颗红宝。
昝宁先从条炕上跳起来,暴跳如雷一样骂她:“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人?!”
瞥一眼宜芳,然后一拽李夕月的手腕,生生从地上拽起身,拖着直往养心殿后那一片寝宫围房而去。
还在东暖阁的宜芳吓得面色煞白,好一会儿问:“万岁爷,会不会打死李姑娘?”
白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说:“打死也是她的命——救了你的一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