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她眼睛里只有那团淤肿,有男人巴掌大,中间是紫的,外圈是青的,摔得真不轻。她哼哧哼哧揉了一阵,药油的油渍都给妥妥地揉进皮肤里了,才算结束。
李夕月小心地把他衣领提起来,重新遮住了脖子,又把被子盖好掖实,然后恭恭敬敬说:“万岁爷受苦了。”
昝宁那苦楚没法说,侧脸喘了几口气方道:“李夕月,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哈!”
正准备再说些狠的,突然见她俯下来,在他脸颊上柔柔地亲了一口,厮磨一番说:“现在不疼了吧?”
火辣辣的皮肤如被月华所浴,清凉舒爽。
昝宁的火气霎时消解了,笑骂道:“夕月,你真是个克星!”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夕月:万岁爷,脖子以下jj都不许写了,我肯定得闭着眼才能给您擦药啊
第98章
一夜无事, 昝宁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处置了好几件事务,如交由邱德山开列第二年用在太后大寿上的贡品单子,安排审讯陈如惠的两名长随, 安排王府福晋们到宫里参加祭灶的典仪……
其中祭灶是大事。
宫廷祭灶在腊月二十三,前此, 京里京外各衙门就封印不办事了;民间和宫里都把祭灶当小年来过, 祭祀仪式颇为隆重。
皇帝和皇后主祭, 各宫也要单独设祭,皇家的亲眷一般也要入宫协同拜祭。祭祀礼成,则设宫宴, 唱戏喝酒, 要热闹一整天。
“后日二十三,各衙门定于今日封印。”皇帝昝宁对军机大臣道,“陈如惠的两个长随显见的来不及在封印前审讯完毕了, 那么,这两个监押在刑部大牢中过年, 刑部不要以为过年乐呵, 都不当回事,人要出了事, 朕唯刑部全堂是问!”
礼亲王为首的一班军机,敷衍地道:“是, 谨遵皇上圣谕。除了这件事,各地今年的下半年都是平安, 也是皇上洪福齐天。那么, 今年这个年,是可以好好过了。”
昝宁微笑着点点头:“仔肩荷担,朕只恐对不起先帝爷留下的这片江山。”
“不错。”礼亲王说, “这几日听说慈宁宫总管邱德山比较忙碌?”
皇帝眼皮子一跳,然不动声色地问:“这什么意思?”
礼亲王说:“说是明年太后整寿,得办得像个样子。先听说他在内务府要钱,说实话,加些缎匹、金饰、珍玩,即便单件的价高,也还在可忍范围之内。不过近来又传出他在与各处皇商谈采买木料、琉璃瓦等,还说什么民间都是‘德润身、富润屋’,太后陪着先帝辛苦了这些年,万岁爷有孝心,少不得把园子修起来让太后闲暇时候去颐养。”
他摇摇头:“内务府只怕出不起这样大的钱!到头来又是户部工部倒霉。朝廷这些年打仗,积欠的军饷还没报销善尽,再出这个幺蛾子,未免太不体恤民艰了。”
昝宁沉沉地点点头:“议政王这话是正理,邱德山此举是太后授意?”
礼亲王大大咧咧说:“甭管谁授意,只是办不成。臣明儿祭灶,也要找臣的弟弟荣聿好好说道说道,叫他务必管好内务府下这群见钱眼开的家伙!”
礼亲王手长无礼,包庇私人都是可恶的地方,但处理纷繁的国政能够快刀斩乱麻,也不得不说是一把好手。
军机大臣这拨“起儿”叫完,昝宁看了看太监捧过来的大臣叫起的绿头牌,摇摇手说:“这些不急。悄悄儿去刑部,把负责审讯、刑狱的员外郎叫过来,朕有面诏。”
面诏很简单,昝宁问:“新近关押的陈如惠的两个长随,可有招供的意思?”
员外郎叩首道:“两个人颇为圆滑,说的话仿佛都是有人教过,滴水不漏。年前又是封印的时候,心急不得,先是悬着。”
皇帝点点头吩咐:“不用心急。朕的密旨,在封印前悄悄把两个人换到大理寺关押。原来的牢房换其他囚犯,换看管的狱卒,若有人问起为何,只说他们要招供了。”
员外郎略一愣,犹豫着应了一声。
昝宁闲闲又问:“你的座师是朕开蒙的师傅张莘和吧?”
“是!”员外郎叩首道,“臣是先帝元和二年的进士,那一科确实是张学政主试。”
昝宁微微地笑:“张师傅出京已经五年了。他名下的弟子仕途不顺的居多,虽说不上为他所累,但或多或少也有些关联。你是元和二年的进士,至今已经二十年了!科名在你之后的人,不少都已经封疆,或当了尚书侍郎,你却依然蹉跎。”
瞥一眼那人绀青朝服上的白鹇补子,摇了摇头:“派系之斗,害朕人才!”
那员外郎眼眶又酸又热,不敢御前失仪,硬是忍着,但他不笨,皇帝的意思已然明白了,重重地顿首道:“臣不论职分大小,都是皇上的臣子!皇上知遇之恩,臣定然竭力相报!”
昝宁道:“起来吧。朕啊……每逢过年,也会想师傅。”
笑了笑,目中盈盈仿佛也是泪光。
国政处置完,尚有大把的时间——也是年前事务不繁重的缘故。
后宫则最忙,他却不愿意管,在养心殿四处转了转,宫人们忙着打扫除尘,一片忙碌,他转到哪里,哪里就只能停下工作,给他叩安。昝宁也觉得麻烦,干脆出了养心殿,到日精门的布库房去看看。
陪皇帝练布库的年轻人,本来就是在宫门护卫和各王府戈什哈里挑选的,算是正经职责之外的“兼差”,平日排班三五日一至,到了年前,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来,到差者寥寥。
昝宁肩膀上的淤青也还没有全部消去,也还不打算再摔一次。
他裹着一身茶青色常服,悄无声息地进门,正好看见几个小太监躲在值房里赌博赌得正欢。他脸一沉,却也不急着处置,又到四边的围房里查看。
几乎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来,只有一间屋子里,坐着一个年轻人,背朝门,面朝窗户边暖融融的日光,垂着头在桌边看什么东西。
昝宁咳嗽一声。
那人扭过头来,正好是个熟悉面孔。
皇帝挑眉笑道:“是你,叫亦武是吧?”
果然是亦武,见皇帝驾临,慌得顿时就地一跪:“奴才……奴才刚刚太出神,没注意到主子来。皇上恕罪!”
昝宁看到他,心里滋味很复杂,有点发酸,有点恼恨,但人家什么错事都没做过,他也不愿意过分小气地给他穿小鞋。
此刻笑一笑,貌似闲适一样踱过去:“在看什么呢?”
亦武有些不好意思,紫赯色脸微微发红:“奴才拆了一支鸟铳,想看看里头结构。”
“你不是王府的亲卫么?对这个感兴趣?”
亦武道:“奴才也不想做一辈子戈什哈啊,没有出息。过几年大挑,若是能挑到神机营,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神机营是禁卫所用的火器营,对普通旗下子弟而言,最好当然是挑入宫里做“虾”(满语“侍卫”之意),其次就是入禁卫军,实权最大的是步军统领衙门,亦即俗称的“九门提督衙门”,而由皇家训练的神机营、虎神营、健锐营等也是颇好的选择。
亦武有雄心,想着一步步从武事上锻炼,将来有个顶戴也好风风光光娶李夕月做媳妇。
昝宁笑一笑,点点头,而后干脆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闲闲问:“你老姓儿是瓜尔佳?定亲了没?”
皇帝居然记得自己的老姓儿,亦武有些激动,但后面问他的私事,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失仪地挠挠头说:“定也不算定。”
“那么,就是有了喜欢的人?等着下定?”
亦武“呵呵”傻笑两声:“奴才不敢欺瞒,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是有个姑娘……”
他想,要不要说呢?万一这会儿求个指婚,皇帝一高兴就答应了?如果是皇帝指婚,那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母亲嫌东嫌西,觉得李夕月要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结婚太老了。
不过,交浅言深,又是面对圣驾,他毕竟胆子不大,想了又想也没敢开口。
昝宁也笑笑,心里想着白荼、李贵跟他汇报的关于亦武的每一个点滴,从李夕月每每和白荼提及亦武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到李贵套出来的亦武的家事、身世、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他都很清楚。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大概也就李夕月和亦武两个人还傻乎乎的,被人打听了个底朝天也还什么都不晓得。
“有个姑娘好啊。”昝宁本能地想喝茶,临了发现手边只有亦武用的个粗茶杯子,尴尬地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继续说着,“看得出你挺喜欢她。她对你呢,是不是也挺喜欢的?”
亦武“嘿嘿”又是笑,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应该也是吧?小时候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马,顺理成章。”
没成想对面坐着的皇帝“呼”地起身,然后大概自己觉得自己失态,冷笑了一声:“那挺好啊。将来要有喜糖,带一份给朕。”
话虽不重,但有点阴阳怪气,更何况那脸色忽然的转变。
亦武不笨,已经察觉不大对劲,发红的脸顿时失了色,但又不知何从辩解,只能傻愣愣看着挑着一边嘴角冷笑的皇帝,最后又磕头磕磕巴巴说了句:“皇上恕罪。”
“你有何罪?”
亦武眼巴巴地想着,半晌说:“那天……奴才胆大妄为,摔赢了皇上。”
“这不是罪。”昝宁干巴巴说,心里想,好样的,就你敢赢我!摔跤也就罢了,夕月这事儿,你休想赢!
但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显得小肚鸡肠,仍然是笑笑说:“你是礼亲王府里的吧,好好当差,好好伺候朕的伯父。将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鸟铳,又说:“你要喜欢火器,神机营需要有才干的年轻人。”
亦武倒又兴奋了起来:“是!奴才已经拆解了四五把鸟铳了,还有一支燧发枪——是礼亲王的,他有一回着人擦枪,奴才就自告奋勇,然后就偷偷地拆开瞧了瞧。”
他见皇帝本来欲要走了,听他说枪倒又回过头饶有兴趣的样子——人往往容易在自己擅长的点儿上兴奋,也容易误以为人家也喜欢这物事,引以为知音——于是说得越发卖力:“之前剿灭捻匪,说是匪民里也用用土制火铳的,远程的杀伤力不亚于弓箭。其实神机营好好练火.枪阵法,再给各地绿营多配火器,多练战阵,将来布防的能耐,一定远超先帝爷时各旗和各绿营。”
“等等。”昝宁毫不客气地说,“在朕面前腹诽先帝?亦武……”
亦武憨笑着一口气接上来:“臣不是腹诽,臣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冗兵冗政,最是拖累国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昝宁本想拉下脸训斥他,甚至可以借这个大好的机会贬逐他——那样,亦武就再没机会让李夕月有想头了。
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说:“冗兵、钝器,确实是先帝时军力最大的不足。然而更重要的还是民心。”
亦武由衷道:“皇上圣明!但下头人都说,自皇上亲政以来,言路渐开,政局渐清,匪事也告一段落,民生也逐步提升。臣,觉得国朝中兴在望呢!”
这段话若算马屁,可谓直白而拙劣。然而这年轻人眼里有光,即便是话语不大检点,反而让人觉得可信。
昝宁一肚子的阴谋暗算顿时烟消云散,好一会儿才点头说:“亦武,承你吉言!”
第99章
言路渐开, 政局渐清,中兴在望。
算起来朝局已经有五六十年萎靡不振了。自五十年前黄河改道决堤,中原诸省陷入了一片饥荒, 朝廷例有赈灾的钱粮,然而吏治腐败, 从上到下一片盘剥, 先帝杀地方贪贿官吏不下百人, 然而根基是腐的,杀人的鲜血吓唬人一时,结果却是更加官官相护——只有连成这样一片互相保护的网络, 官吏们才能更加肆无忌惮捞钱刮地皮, 作威作福。
然而民心如水,载舟覆舟。
老百姓能不饿肚子的时候,即使过得穷苦些、艰难些、委屈些, 好歹有个盼头,仍然愿意平平安安地过小日子;一旦连卖儿鬻女都不能饱腹了, 那么揭竿而起和活活饿死是同样的结果, 前者尚有一丝希望。
“盗匪”四起,其实多是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外虏眈眈, 更是让脆弱的帝国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情况下继位的昝宁,除了刚刚登极时还少不更事, 长大些后,不免每日忧心忡忡了。
亲政三年, 好容易渐渐平息了民变, 但打仗打出来的巨大的国帑窟窿依然压在他身上。特别是这三年来,每每冷眼旁观礼亲王身边聚集的一群人,党同伐异, 联结成的网络几乎覆盖了朝廷的中枢和最富有的几个省份。
礼亲王并非毫无才干的昏庸之辈,但朋党之势必然是皇帝心里扎得深深的刺,更何况这根刺还是毒刺,一点点在挑战昝宁素日读书时读到的“仁义爱民”的底色。
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祭灶是大祭,宫里无比重视。
在坤宁宫里设了供案,奉灶君的神牌,燎炉拜褥一一环置,御茶房、御膳房设供献三十二品、黄羊一只。
皇帝和皇后穿着明黄吉服袍褂,亲自在坤宁宫东墙的灶君神像前拈香,跪叩行礼。
接着,坤宁宫的大灶“咕嘟嘟”烧得沸起,剥洗干净的整头肥猪放进大铁锅中,俟烧熟之后,由皇后亲自操刀脔割,热漉漉白煮猪肉连肥带瘦片出来,最好的部分供神,余外作为胙肉分赐大臣和侍卫。
晚膳时,皇帝面前就是这样一大盘的肉。肉是白水煮的,一点盐都不放,也不准蘸酱,宫中侍卫吃肉时会用蘸着好酱油九蒸九曝的桑皮纸浸汤,然后抹一抹肉,酱汁就裹在肉上。
但昝宁面不改色,一块一块吃那毫无味道的白腻腻的肉。
皇后一直斜眸看着他,也不劝他吃点其他的清清口,只等他吃完了,才笑道:“皇上真是不容易,这祖宗的规矩守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