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读
这个妇人,是他的妻子。
邢慕铮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好像他的魂魄被层层铁链锁在了体内,他的身躯被什么鬼东西占据,令他变成了疯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与管家在书房议事,忽而脑海中像一根尖锐的铁柱钉入,顷刻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死了。等他回过神,他看见自己砸光了屋子里的一切什物,对管家拳打脚踢。他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控制不了,好似魂魄与身体分作了两个人,一个深陷体内无法动弹,一个痴狂癫傻四处撒野。
他眼睁睁看着冯语嫣与周管家请来大夫为他诊脉,和尚烧着香薰着他为他诵经,道士吐口水在他脸上为他驱邪,甚至神婆将他扒光了在他身上画符。他从未如此难堪,愤怒,他想大声喊出来说明一切,但他只能发出啊啊的吼叫。占据他身体的鬼东西压根就不怕这些草包家伙,他破坏一切,结果冯语嫣命人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鬼东西自然发狂了,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自残,口口声声说心仪于他的冯语嫣面都不露,管家听命于那愚蠢的妇人,甚至向来怕他的奴才们都学会了应付他。他浑身发臭,伤口糜烂,如一团烂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鬼东西也没力气挣扎了。
邢慕铮曾在刀山火海中金戈铁马,自数万敌军包围中杀出生路,自尸骨堆里浑身浴血爬出,从未灰心绝望,然而他的身躯被锁在屋子里,他的灵魂被锁在身躯里,他终于明白了何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钱氏将他自深渊里拉了出来。
他的原配妻子钱氏,他连她的闺名也不知道。对于邢慕铮而言,钱氏只不过是他替母亲娶回家的陌生人,替他传宗接代照顾老小的乡野村姑。他此次回老家去接母亲时,要不是因为她住在邢家,身边带着与他长相相似的娃儿,他差点认不出她就是他的妻子。不过邢慕铮没想过休弃她,即便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的确在最困难的十年里替他尽了孝道送了终,还生下他的长子。
邢慕铮的打算,就是让钱氏在侯府一隅安安静静地过活养老。
可是谁能料想,竟就是这个已被他遗忘的妇人,救了他。
“娘,爹怎么样了?”邢平淳小心地双手端着为邢慕铮准备的膳食进来,简大夫说邢慕铮最好暂时吃易咀嚼的食物,因此厨房准备的是鸡丝血燕粥和小菜。邢平淳将银盘放在桌上,娇娘院子里惟一的丫鬟清雅走了进来,她素面朝天,面白如玉,雅致似兰,倒比娇娘这个主子更像主子,“丑儿,让我来吧。”
“不用,清雅姐姐,你忙你的去吧。”邢平淳打开青竹盅的盖子,香气四溢的米粥扑鼻,他舀了一勺到青玉碗中,用小勺搅拌两下。
清雅一笑,看向钱娇娘,“娇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娇娘?原来她叫娇娘。邢慕铮听见了。
钱娇娘道:“清雅,你去侯爷的院、算了,你去帮我找周管家,让他将侯爷平日里常用的东西给收拾一下送过来。”
清雅看了看床上的邢慕铮,又看了看钱娇娘,娇娘对她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出去了。
邢平淳鼓着腮梆子吹热腾腾的粥食,他爹的嘴上有伤口, 他怕烫了让爹疼痛。
邢慕铮在鬼东西无神的眼神中,用余光看见了长子。当年是为了令母亲安心,他才叫钱氏怀了孕,是男是女都不知就离开桂县了。这些年东征西战,与家里早已断了联系,他也不过半年前才知自己有个半大的儿子。
要说情份,大概还不如战场上与他并肩多年的手下。邢慕铮对自己这长子并不上心,半年前钱氏找他,他才记起邢平淳原是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让人替他找了个教书先生,却从没关心过他的学业,只是偶尔他去请安时见上一面。
“爹,粥不烫了,孩儿喂您吃罢。”邢平淳挪到邢慕铮面前,轻声细语地将一勺粥食送至邢慕铮唇边。
这孩子以前就服侍过他卧床的奶奶,钱娇娘并不担心他做不好。
邢慕铮望着眼前目带同情的小儿,猛地油生愤怒,难道他已沦到了被黄口小儿可怜喂食了么!
同一时刻,鬼东西暴戾跳起,长臂一挥,将青玉碗拍翻,正巧砸在邢平淳脸上。碗里还热烫伤的粥糊了他一脸,邢平淳大叫一声,后退两步,青玉碗掉落地下应声而碎。
“丑儿!”钱娇娘急忙扶住邢平淳。
就在外间的光头阿大与小胡子王勇闻声冲进来,邢慕铮挥舞着双臂想往外冲,“大帅!”两人奋力将他拦了下来。
“我没事,娘,粥不烫!爹呢,爹怎么样了?”邢平淳被热粥糊得睁不开眼,还焦急关心邢慕铮的情况。
钱娇娘抬头看与手下扭打一处的邢慕铮,又迅速低头,帕子替儿子擦拭,“他没事儿,给我看看你眼睛,别揉!”
邢慕铮想看邢平淳被自己误伤如何,但鬼东西一心只顾挣扎打闹。
钱娇娘为邢平淳擦干净脸庞,所幸眼睛并未受伤,只是脸上泛红了好几处。娇娘让邢平淳去拿冷水洗脸,回头望向因虚弱不支而被按住的邢慕铮。两个将士气喘吁吁,脸上又多几道伤口,光头扫一眼地下狼籍,喘着气问道:“夫人,大帅这是……”
“丑儿要喂他爹吃粥,被他打翻了去。”钱娇娘蹲下身子,将青玉碗的碎片拾起来放在桌上,她一阵肉痛,这可是个玉碗啊!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卖多少钱!谁这么没眼色,拿这么好的碗来给一个病人用!
钱娇娘拿手帕将碎玉都包起来,寻思着当边角料能不能卖出去。做完这一切,她将咸菜和葱花倒进粥里,搅了两下又用装咸菜的木碗乘了一小碗粥出来。
“夫人,要不要咱们抓着点大帅?”光头问。
钱娇娘轻轻吹着木碗里的粥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再试试罢,总不能每次都压着侯爷。”
阿大与王勇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退至一旁。他们自然也不愿压着大帅。
钱娇娘吹冷了粥,凶巴巴地对邢慕铮道:“你敢糊我脸上,就没有奶喝!”
侯爷靠在床头,没气力闹,龇牙咧嘴地吼她一声。钱娇娘不甘势弱,学着他吼他一声,声音比他还大。鬼东西瞪眼,光头和同伴也傻眼了。这夫人……也不太讲究了些。
定西侯瞪眼之后,居然拍床傻笑起来,乐了。
钱娇娘差点翻白眼,这是个傻子么?这不是个小傻子么?
邢慕铮没眼看,不管是自己的妻子,还是鬼东西。
钱娇娘趁侯爷心情好,塞了一勺粥食进去,定西侯张着嘴,由着粥食往嘴角流。
“嚼呀,像这样。”钱娇娘去抬他的下巴,还张嘴做了个吃东西的示范。侯爷傻傻看着娇娘,也不知道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早已饿了,一口将粥吞了进去。娇娘连忙再喂,侯爷尝出味儿来,差点连勺都给吞了,娇娘好不容易将勺拔出来,“大兄弟,你们侯爷要吃了,赶紧拿另一个碗把粥倒出来吹冷,一盅粥怕是不够,你们再去厨房要些来。”
光头忙让王勇去厨房,自己端了粥盅腾了一大碗,鼓起腮梆子使劲吹。
这厢疯癫侯爷嫌娇娘喂得慢了,抢过她的碗就往嘴里灌。粥总是有些温热的,又是咸的,渗进他唇上的裂缝,侯爷马上痛了,暴躁大叫,一把扔了木碗,坚实的木碗都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落。
“是是是,痛了痛了,我帮你吹吹。”钱娇娘这会儿顾不上其他,完全把邢慕铮当三岁的儿子哄了,她按着他,嘟着嘴帮他吹伤口。侯爷被温热的气息吹了两下不痛了,他也不闹腾了,他傻傻盯着眼前撅起的红红柔软嘴唇,吞了吞口水,抓住钱娇娘的头发就狠狠咬住了她的唇,咬住之后竟还拿牙齿磨了两下,像是要把它咬下来吃了。
钱娇娘吃痛闷哼,一把推开邢慕铮,头发都被他拽下来几根。头皮痛嘴唇也痛,钱娇娘差点儿眼泪都出来了,“作死啊,臭……”她骂了一半戛然而止,为了不让邢平淳学坏,她以身作则很久不骂人了,没想到今天破了功。
“夫人,怎么了?”阿大一直背对着两人吹粥,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钱娇娘的脸红了一阵,幸好她皮肤不白看不太出来,“没事儿,你们侯爷想吃肉了。”这个肉字她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说完钱娇娘用力擦了擦唇,瞪着邢慕铮啐了一口。
第五章
邢慕铮总归是在钱娇娘的院子里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来的几个心腹精兵轮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内外驻守,没有命令全都不准擅闯娇娘院子。
侯爷的康复能力十分惊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伤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渐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渐恢复。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饿了要闹,伤口结痂痒了要闹,无缘无故也要闹。小院里天天鸡飞蛋打,娇娘养的鸡都被侯爷生生咬死了两只,让她心疼得不行,只能拔了毛给侯爷加餐。
但这鸡也不白白牺牲的,钱娇娘渐渐掌握了情况。侯爷发起狂来,不能硬拦,越拦他闹得越凶,况且他现在体力恢复了,三四个精兵都难以毫无发伤地拦住他。娇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现在侯府里养了好几头母羊,就是为了时时有羊奶备着,这招有时能成,有时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无事,该吃吃,该喝喝,但若不能成,大伙就赶紧离侯爷远远的,由着他砸桌子砸凳,四处砸各处闹。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换成了木头的,无论他怎么摔也不易伤着自己。等他自己破坏累了消停下来,就会傻傻地席地而坐于地,摇头晃脑不知想些什么。
况且钱娇娘发现,侯爷发狂的时辰越来越短,傻坐的时辰越来越长,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只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闹了一场。
“娘,我回来了,爹今天还好么?”邢平淳下了学,跳进门槛,一把扔了身上的布书包。
钱娇娘专注绣着花开并蒂图,见儿子回来,将绣针往衣服上一插,笑着抬头,“丑儿回来了,你爹今儿很乖,没有闹腾。”
这妇人,怎地说一个男儿乖巧?邢慕铮微恼,鬼东西跟着大吼一声。
“娘,爹是堂堂男儿大丈夫,不能这么夸!你看爹生气了!”邢平淳道。
邢慕铮立刻敛下恼意。他的身躯虽然不受他控制,但他发觉他的心情起伏会令鬼东西产生反应。他若是稍有恼意,鬼东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冲动愤怒,鬼东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铮已尽量心如止水,鬼东西便安安静静,但鬼东西并非完全受他控制,他时常莫名其妙不分昼夜发狂。
“是是是,我错了,饿了么?”
“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饭了么?”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只鸡,差点儿连骨头都不剩!”钱娇娘将自己的绣品收起来,往自己厢房走,同时扬声叫清雅摆饭。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铮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厉害,能吃完一只鸡!”
邢慕铮“看”着自己的儿子,他除了长相没一点儿与他相似,大抵全随了那妇人。缺心眼,傻里傻气。被他打了好几次还往他面前撞。
清雅很快将饭桌端进邢慕铮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头制的,以防侯爷突然又发狂性,但侯爷又必须有人时时照看着。
邢平淳冲到饭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葱爆牛柳!麻油鸡!过年了,过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乐不可支,双腿乱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额,好笑道:“亏你还是个爷,老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邢平淳捂着额头,嘿嘿憨笑,这神态跟他爹犯傻时一模一样。
待娇娘放了东西过来,邢平淳立马欢腾地向娘报告,“娘,娘,今儿有牛肉,还有鸡肉!”
“什么什么,有没有鸡爪子,我要吃鸡爪子!”娇娘双眼放光快步进来。
“娘你怎么跟我抢,我要吃鸡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鸡爪,小心字儿都写得跟鸡爪似的。”
母子俩吵吵闹闹地在饭桌旁坐定,钱娇娘看只有两副碗筷,抬头问清雅,“你怎么不吃?”他们院里统共三人,向来是一齐吃的。
“我去厨房拿饭菜的时候在那吃过了,你们吃,我去浇水。”清雅道。说实话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铮房里吃,她怕他那张脸,也怕他突然发疯。她也被他的手臂扫过一次,她的后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娇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着不太好,叶儿有点蔫,花也长不出来,得浇点肥。”
清雅在门边停下,转头对娇娘皱皱鼻子,“你的肥那么臭,我才不会浇到我的花上。”
娇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么臭的肥浇出来的,你明儿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声,不理会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浇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吗?”邢平淳瞅着碗里白嫩嫩油莹莹的大米,两条眉毛都快打成结了。
钱娇娘瞪他一眼,“当然是真的,没有臭的哪来的香的?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得顶着大日头挑着粪去地里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够够的!你好好吃饭,不要把饭粒掉地下,种出一粒米来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绝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饿肚子咋办!”邢平淳也是饿过的,他最怕没东西吃。
钱娇娘满意地点点头,握着筷子双手合十,“来吧,咱们感谢老天爷。”
邢平淳学他娘的动作,嘴里振振有词,“感谢老天爷,咱们今日吃牛吃鸡,太丰盛了,多谢老天爷让我爹平安回来当了大官,还让他找着我们,多谢多谢!”
这是母子俩个每日用饭前总会对老天感恩戴德一番,连他搏命归来的功劳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铮不信命,对此不以为然。
邢平淳感激完,举起筷子开始大块朵颐,钱娇娘也没有让着儿子吃的意思,两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两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底朝天,鸡爪子二人争抢了半晌,才一人一个分了赃。邢慕铮好气又好笑,这娘不娘,子不子,作娘的不知道让儿子,作儿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东西嘻嘻笑起来。
邢平淳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铮,“娘,你说爹每回看我们吃饭总笑,这是为啥呀?”
“看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吗?”钱娇娘踢踢儿子,“别坐着,把饭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收放进竹篮子里,再把饭桌打开从两边收起来,一手提溜着竹篮,一手提溜着饭桌跑出去了。
钱娇娘走到侯爷面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转向窗台将菱花窗收了起来,现下是六月中旬,已经开始有蚊子了。这位爷,怕是被蚊子咬了也会大闹一场,“侯爷,咱们打个商量,今夜你可再别半夜三更起来闹了啊,昨儿你一闹,我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好歹给我睡个安稳觉。”
钱娇娘自知侯爷听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语说说罢了,谁料邢慕铮听得一清二楚。他瞬间不自在,但马上恢复平静。
邢平淳从屋外探脑袋进来,“娘,夫子布置了课业,我去做功课了。”
钱娇娘赶苍蝇似的,“嗯,赶紧去,好好读书,你爹就是因为我一字不识嫌弃我,你给我好好的读,给我长脸!”
邢平淳一听,“啊?真有这回事么?”
“怎么没有?”钱娇娘道,“当初你爹一见我就问我识字么,我说我不识字,他就只差没上街喊他嫌弃我了。”
一提这事儿娇娘就来气,她一拳捶向窗框,咬牙切齿,“他有本事他投胎去上有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的农户家试试,看他一天除了捡柴烧饭照顾弟弟还要下田种地,还能不能从连糊口都难要卖女儿维生的爹娘那儿拿到铜子儿去学堂念书!”
钱娇娘一变脸,邢平淳就知道不妙了。他可不敢在钱娇娘的气头上撒野,立马说了一句“我去读书了”就溜了。
邢慕铮有一丝意外,他模糊回忆里的钱娇娘,是个只会对着他和母亲大大咧咧傻笑的女孩,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没想到她心思竟很细腻。这妇人,与他料想的有些不同。
钱娇娘气还没发完,儿子就跑了,她扭头瞪向儿子他爹,趁着他痴傻,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邢慕铮,你就是个王八蛋!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