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笑笙箫
郑芸菡看她一眼,轻轻点头:“也好,我先去找父亲。”
……
今日的侯府很热闹,除了与忠烈侯来往最多的同僚们,赵齐蒙孤家寡人一个,来就来了,舒易恒和杭宁则是认真请了长辈一同来。除此之外,还有郑煜堂和郑煜澄的同僚,连还没离开的温禄等人都跟着温幼蓉和来凑热闹了。
忠烈侯已经很久没有主持这样热闹的宴席了。
原本,他因二儿媳胡闹,已经是半退的状态。朝中一向是人走茶凉,忠烈侯也不可避免,可他有三个出挑的儿子,随便一个就够他吹嘘三天三夜。
所以,别说他半退,就是真退下来,只在侯府当个闲散侯爷,一样多的是人追捧。
今日是这宴一半是为芸菡设的,所以赵齐蒙等人都被安排在忠烈侯身边,女婿见老丈人,就没有不溜须拍马的,舒易恒和杭宁几乎是拿出十足的恭敬讨好未来的老丈人,倒是赵齐蒙,眼神在这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带着审视和狐疑,然后便心不在焉的到处瞄。
也不知道郑芸菡那丫头躲在哪看她的如意郎君。
忽的,赵齐蒙眼神一定,落在从厅外走进来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颜色明丽的裙子,发式妆容都格外精致,唯独那张俏生生的小脸,没了往日里明媚动人的笑。
赵齐蒙眉头皱起,觉得不太对劲。
……
厅中正热闹,忠烈侯看到郑芸菡,愣了一下。还没到让她过来面见长辈和客人的时候,怎么自己跑来了?
刘氏心中激动又紧张。刚才在后院,她就看出郑芸菡今日情绪很对劲,可她忍了这口气没有告诉侯爷,就等着侯爷将人叫过来这一刻!
侯爷最是要面子,倘若郑芸菡在这种场合还敢发疯,侯爷必定会惩治她。到时候,她怎么教唆侯爷对付慧娘,刘氏就要千倍百倍的体会一遍!
人既
然来了,忠烈侯只好笑着招手:“芸菡,过来见过几位世伯。”
郑芸菡微微抬眼,依言向叔伯长辈们行礼,几位与忠烈侯交好的大人纷纷夸赞郑芸菡貌美乖巧,又道忠烈侯有福气,儿女皆这般出色。
刘氏笑着对郑芸菡道:“芸菡,别傻站着呀,还没见过这边几位公子呢,这都是你兄长嫂嫂在朝中的同僚,听说你受了伤,都很担心你,一直在跟侯爷问你。”
听刘氏提及几个年轻人,忠烈侯也笑了,不得不说,郑煜堂选的这几个,他都颇为满意,赵齐蒙和杭宁虽然根基单薄,但胜在能力过人,得陛下和殿下的赏识,前途无量却也需要侯府的提拔,女儿嫁过去,等于为几个儿子收拢了得力的帮手。
不过,杭宁的姐姐杭若曾在侯府做过婢女,好些人认得她,虽然郑煜堂已经解释过,当初是因为安阴之故,做的一场戏,但忠烈侯还是觉得,杭宁有这个姐姐,不太光彩。
至于舒易恒,倒不是不好,只是侯府和镇远将军府已经有了大儿子和儿媳这门亲事,再嫁个女儿,用处不大,所以,哪怕舒易恒的条件最好,在忠烈侯看来,反而要排在前两人后头。
思及此,忠烈侯便搭了个腔,将几个年轻人挨个夸过,有意给女儿做个提示。舒易恒得父亲提点,杭宁也有杭若作军师,在讨好老丈人的事情上可谓十分卖力,至于赵齐蒙,他心思都在郑芸菡身上,看起来更像是没有长辈提点所以不太懂事的孤家寡人。
郑芸菡一一看过几个青年,眼中不带一丝缱绻留恋,又落回在忠烈侯身上:“女儿有事相告,父亲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氏不动声色,忠烈侯当场蹙眉,尴尬的顾看左右,一半对她训斥,一半对客人解释:“平日里一直教你规矩礼数,你都学的很好,今日怎么这般失礼,还不快向贵客赔罪,赶紧退下。”
几位长者面面相觑,摆手笑道:“无事,许是郑姑娘确然有重要的事要向侯爷禀明。”
忠烈侯只觉得难堪,给了郑煜堂和郑煜澄一个眼色。
宾客在堂,不可闹出家丑,郑煜澄笑着对众人道:“也快开席了,诸位不妨移步至庭院。”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
让忠烈侯难堪,场面功夫拿捏得极好,纷纷起身移步出厅。
舒易恒担心的看了郑芸菡一眼,总觉得她与以往不一样,一旁的杭宁疑惑的望向杭若,却见她正凝重的看着郑芸菡,仿佛在担心什么。
“姐姐……”杭宁示意她跟着宾客们一起出去。
杭若将杭宁往外带:“你先过去。”她慢下几步,躲在厅外。
舒清桐和温幼蓉对视一眼,默默地留了下来。
郑煜堂走到郑芸菡面前,挡在她和父亲之间,低声道:“你什么都不要和父亲说,同清桐先回后院歇息,稍后我来找你。”
郑芸菡轻轻抬眼,直直的望进兄长的眼中:“大哥,过了今晚,就来不及了。”
郑煜堂眼神微变:“你到底怎么了?”
宾客已移至庭院,忠烈侯让刘氏先过去,自己留了下来,他神情含着怒气,是要严厉苛责的前兆。
“煜堂,你让开!”忠烈侯呵斥道。
郑煜堂望向忠烈侯:“父亲,芸菡带着伤,又一直担心三弟,难免心力交瘁顾不上礼数,我这就让她回院里休息。”
舒清桐忽然上前将郑煜堂拉开,郑煜堂怕碰到她,没敢用力,转头见芸菡与父亲迎面相对,气氛隐隐紧张,不由蹙眉:“你做什么,父亲他……”
“父亲叫你让开,你没听到吗?”舒清桐面色平静的看着他:“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没有让别人也闭嘴的权利。”
郑煜堂脸色微白:“清桐,你到底在说什么?”
忠烈侯的注意力都放在郑芸菡身上,并没在意郑煜堂夫妇如何。
他失望的看着郑芸菡,抖着手指向客人离去的方向:“你可知今日这宴席准备了多久?你的兄长,你的嫂嫂,甚至你母亲和本侯,都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你倒好,板着脸冲出来说些古里古怪的话,是给谁脸色看?”
郑芸菡笑了一下,“既是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为何从没有来问我的意思?”
郑煜堂想要解释,他们只是帮忙掌眼,挑选合适的,最后她喜欢谁,与谁更合得来,自然由她决定。
舒清桐忽然拉扯他,再次阻止他开口。
郑煜堂露出不解之色,就听忠烈侯道:“你的意思?女儿家的事情,自有府里安排做主
,你还想有个什么意思?你母亲说的不错,煜堂他们几个把你宠得越来越不像话,叫你一个本该束于闺阁安分守己的姑娘,变得狂放无礼自以为是!”
郑芸菡:“那三哥呢?他也是需要被安排,也和我一样吗?你们明知他心有所属,为何还要拉王家女给他冲喜!?”
“你还敢提他!”忠烈侯气急:“郑芸菡,今日宴席你不必再出来,马上滚回后院,去佛堂罚跪,不反省清楚,就不要起来!”
郑煜堂眼神微变,无声望向忠烈侯。
舒清桐朝他走了一步,压低声音:“若你有什么想说,不妨此刻说出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郑煜堂倏地转头看她,身为妻子,舒清桐今日所有的古怪举动,都在刚才这番话里得到了解释。
他和她最亲密,所以她看得最透彻。
作为兄长,他尽心尽力从无愧对,成为丈夫,他履行诺言绝不辜负,身处朝堂,他鞠躬尽瘁的尽着臣子的职责,唯有身为人子,他心底有自己都说不清的抗拒,让他一次又一次选择逃避,宁愿冷漠以对,也从未想过把所有事摊开解决。
郑煜堂陷入挣扎,他想要上前拉住郑芸菡,及时止住一触即发的矛盾,可这一次,舒清桐没有给他机会。
“郑煜堂,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你永远不会做一个让我失望的丈夫,你忘了吗!”
如果你不想让她走出这一步,那就你来!
郑煜堂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目光垂下。
“我原本以为,父亲是被我们的母亲,您的原配正室宠坏了,却没想,其实我们也有份宠坏父亲。”郑芸菡低笑着,再次开口。
郑煜堂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在一瞬间凝固,神色惊疑的望向说话的少女。
郑芸菡的眼神无畏无惧,全无往日谨小慎微的恭谨。
她背脊笔挺,目光凌厉,淡声道:“我们总是让着你,哄着你,才叫你以为,即便你做错了,只要端出一家之主的威仪,大声怒斥,所有的事情都会便成你期待的样子。”
她声调轻柔,却融着不可摧毁的坚定:“那我不妨告诉父亲,三哥不醒,只要我还在,王家女也好,李家女也罢,这侯府是办不成喜事的;父亲若想打
死我,那更好,那些青年才俊,我也不用选了。只要想到我的婚嫁要经过你这样的父亲应允经手,想到我可能也会遇到你这样的夫君,想到我会像母亲一样把一辈子都耗在你这样的人身上,我就噩梦连连,害怕又抗拒!”
她深深吸气,报复泄恨一般吼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即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都好过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霎时间,整个厅中安静的针落可闻。
郑煜堂震惊到僵直在原地,脑袋里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郑芸菡的话。
她害怕。
她抗拒。
她宁愿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也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她不要嫁人。
饶是在秦蓁那里提前得了提醒,当郑芸菡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时,舒清桐和温幼蓉还是吓了一跳,眼前的菡菡,没了她们熟悉的天真烂漫,温柔乖巧,割开封锁心事的绳索,只剩满目疮痍。
她们尚且如此,忠烈侯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是他最乖巧的女儿,从前,她分明最懂他,最会讨他高兴,虽然偶尔也会顽皮,但只要呵斥一通,她很快就会赔罪学乖,他仍然心疼宠爱她。
忠烈侯不是没设想过儿女叛逆的事,可今日这些话,哪怕是郑煜堂说,是老二老三说,都可以,唯独不该是她来说!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这个小女儿即将出嫁感到伤怀,他这样关心她,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最像亡妻裴氏,裴氏一生都不曾指责他半句,她怎么……怎么能……
“你……你……”
“父亲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女儿会有如此态度?”郑芸菡轻轻闭眼,弯着唇角,试图笑着逼回被情绪挤出的眼泪,“可这些年来,女儿对父亲生出的疑惑,远比父亲今日的更多。”
门外,杭若下意识要冲进去拦她,然而刚迈一步,厅内传来少女声嘶力竭的质问——
“为何你从不在意子女真正需要什么,只将自己在意的一切强加于他们身上?为何你明明吝啬于在他们身上耗费一丝心血,却要作出含辛茹苦的模样?为什么你明明错了这么多年,反而觉得错的永远是别人!?”
匆匆过来的郑煜澄,步子僵于门口,再难前行。
忠烈侯双掌
颤抖,气息虚浮,下意识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忠烈侯才惊觉,除了惯用的那些呵斥之词,他竟连一句有力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而眼下的情景,暴怒与呵斥,都显得苍白无力,更像是心虚的遮掩。
“郑芸菡,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是你父亲!”最后几个字,忠烈侯几乎要咬出血来。
郑芸菡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她眼珠一动,眼泪滚下来:“父亲?您真的知道什么才是父亲吗!”
她一字一顿:“家长举教者,曰父;家之隆也,曰父;子之天也,曰父。”
“试问父亲,到底做到了哪一点?”
郑芸菡抬手指着郑煜堂,咬牙道:“活着来到世上的人太多了,可是活成懂事明理,心善正直,人人称赞的人,太少,也太难。父亲以为,兄长们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学识文采,是他们挑灯苦读,一本书一本书堆砌的;心智道理,是他们迎难而出,一件事一件事磨出来的。他们苦读时,您可有替他解答过书中的难题?他们为世事苦恼疑惑时,您可有设身处地的为他们讲过道理;他们最困惑茫然时,你可有在前面领过路?家长举教者,您是吗?”
忠烈侯脸色苍白,如鲠在喉。
郑煜堂和郑煜澄怔然看着她,一动不动。
郑芸菡轻轻垂眼,泪水盈溢:“论资排辈,父亲得天独厚,承了侯府爵位。可这些年来,除了在兵部当着可有可无的职,混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你最拿手的,便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在忠烈侯府这块牌匾下,恣意践踏母亲对你的信任和体谅,粉碎我们对您最后的尊重和崇敬。父亲可还记得,母亲病重时,您最宠幸的那个侍妾?”
“母亲走后,她生了掌家心思,却在刘氏进门没多久,就从府里消失了。对,您当然不会记得,即便是您最依赖的母亲,当她无法在给你最体贴的关心和照顾时,一样被您嫌弃遗忘,所以你怎么会在乎一个被关在后院,形如鬼魅,整日哀嚎的妾侍?而你迎进门的继室,只因三哥不服管教,曾把他推进那妾侍的房里吓得他大声哭嚎!”
忠烈侯浑身一震,满脸茫然。
郑煜堂怔然:“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
芸菡抬臂在脸上抹了一把,声音微颤:“这些年来,刘氏为人如何,我不想与父亲在这里细数。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为什么会是刘氏,为什么父亲要迎这样的女人做继室,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一个温和亲近的继母。可是当我真正看清父亲时,才终于恍然——若非母亲家道中落,您这样不思进取,虚荣自满的男人,倾尽一生的力气都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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