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这般一悟,池小秋立刻安慰他:“今儿我做这菜,便是想让钟兄弟回来吃上一顿饭,师傅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薛一舌心中一堵,讥讽道:“你还让他过来作甚?天冷时间又紧,你便给他端到眼前不更好么!”
池小秋正要端菜的手一顿,凝神一思,点头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到,一来一去不正误了读书时间,我这便给他送去!”
薛一舌便瞧着池小秋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去拿竹提篮,又往里头放了个多格小盖碟,醋、酱油、椒盐、辣子、甜酱都放些,凭他喜欢什么口味,总能找着自己要的。
什么绊脚石,这分明是座拦路的大山!
薛一舌捂着胸口,险些气倒。
这拦路大山哪里少了看书的时候,他一上午眼睛已往池小秋这里望上百八十回了!
这菜清淡软嫩,自带鲜香,不独钟应忱这样不爱肉的能吃上一些,摆到云桥去,更是受欢迎。
剁出来的鱼茸太多,池小秋便现挤了十几个雪白鱼丸出来,连着新出的时鲜菜,一起做了一大锅翡翠鱼丸汤,里头只微微洒了些细盐,就能让借着青菜的清爽,与鱼肉的鲜甜成就一份好汤。
池小秋端了汤,一个个食客跟前送过去,恰有一个人问她:“主人家,不知你这鱼肉是怎生剁的,竟吃不出什么细刺。”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秘辛,池小秋便笑道:“便是剁得再细,小刺总也挑不出来,这是拿刀一层层起的肉。”
那人生得文气清秀,垂下眼,稍微一点头笑道:“这可真是用心。”
这话明明没什么,却因着他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池小秋觉出两分不舒服,再一瞥见他嘴角带些嘲讽的笑,池小秋便知道了。
他不信。
池小秋也不在意,给他搁碗时正瞥着他的手,不由一怔。
他手心里磨着茧子,位置与池小秋的大差不离,分明是常年掂锅握刀才留下的印记,池小秋不由多看了两眼。
倒是瞧不出,他这文文弱弱的模样,竟也是个厨子。
这人触着池小秋的目光,却蓦然一慌,忙将手攥起来,池小秋见他这般不自在,便丢了他去招呼别人去了。
直到转了一圈回来,小齐哥一边将收的碗盘放回来,一边气道:“今个可算是见着雁过可要拔根翎毛的人,锅盖里头舔油吃的抠唆鬼!”
又跟其他几个帮工道:“以后再见了这人菜也不送,汤也不送!凡客走了莫要等,立时就撤碗,别再让人钻了空子!”
池小秋一问才知道,原来方才那食客觑着有送的免费小菜,若买上一份汤还能再送上一小盏,索性过来叫了一碗汤,偷偷摸摸自个拿了馒头过来。将旁人未吃完就搁下的饭食扯到自己边上,只作是自己买的,便大摇大摆往摊上盛了小菜来吃,这般吃上一顿混了个肚饱只费了一碗汤的钱,菜倒盛了好几样。
池小秋又好气又好笑,竟没想到有人能这般动了脑筋占便宜。
现下池小秋忙着学艺,这铺子里头多半是小齐哥在张罗,因而池小秋一站在桥边,重新又摆起铜锅煎起蛋皮时,便有许多人都围着过来,看她切菜做肉,切片如飞雪,很是好看,便一边瞧着,一边唧唧喳喳问她。
“今儿又是做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小秋,你要找的铺子可有着落了?”
“若是定了,可得告诉咱们,到时便多个地吃酒了!”
“可不是,这桥上冬日里头发冻,春夏杨花柳絮乱飞,总不如进店里便宜!我可就等着小秋妹子的新店了!”
池小秋口里一边答着,手上一边忙活,心里头却在思量自己近日看的几家店铺。
她心中总是存了几分雄心壮志,每每遥遥望着曲湖边上三层酒楼,看年节之时门口结出的顶天高的花团锦簇的欢门,总想着有一天也能有这么一个食店,上头高悬的是池家的招牌,楼里赞叹的是池家的手艺。
只是这样一个门店,着实太贵了些,池小秋只往那附近门口站了站,悄声打听了下价钱,便让吓回来了。
一年总得几千两银子!
这还是那主人家说的便宜价!
池小秋只得往普通街旁的门店去寻,凡是亮亮堂堂的阔大房子,或是挤在巷子口河旁,地方偏僻,人较这云桥往来少些。或是位置虽好,地方却着实逼仄了一些。若是两者都合意,这价钱总要高得人肉疼。
池小秋思索再三,扒拉出来自己的小金库,数了再三,共七八百两银子,算是手头全部现钱了。
她看中的那家铺子一年租金四百五十两,她恳恳切切谈了好几次,才算是降了四百二十两。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池小秋辗转一夜,终于抱着刚捂热乎的银罐子,一路登了门,约好去跟店主人家签契。
原是两家之前说定了的,池小秋只当顺风顺水,却不想她刚拱手拿出契来,这店主人却拖长声音道:“池姑娘这回来得却不巧,昨日刚有人来了我家里,也出了个价钱哩!”
池小秋一问,大吃一惊。
那家人将价钱开到了六百两!
池小秋是打听过这附近门店租金的,这家店正在街角,虽是富贵繁荣处,可论市价,五百两也是顶天了,怎会出这么高的租子。
接着,池小秋便吃了一连串的闭门羹。
“我家已租出去了。”
“不好意思,别家出了高价!”
这般转上一圈下来,池小秋便是再蠢也该明白了。
这是有人想给她下绊子!
第79章 扬州煎豆腐
凡她去过的店, 都有人隔日上门来,问了更高的价。
池小秋打听了一下形容,高矮胖瘦各不同, 却都生了一副挑唆人的好嘴脸。池小秋生生从一家店主人的嘴里, 想到了他们的招数。
“这门店要租上一年要多少银钱?”
店主人刚报了数, 上门来的两人便做出一副讶然至极的神情,拿着旁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这家怎的要的如此低?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罢?咱们早起时方打听的那家要多少?”
“小上一半, 还要贵上百两哩!”
店主人听见忙呸道:“谁家的铺子不妥当?我家是新刷出的粉墙,上下一新!你们不租便不租, 莫要青口白牙混赖人!若让旁人听到, 我家还怎生租出去?”
来人冷笑道:“店家做生意也太不诚心,这样低的价钱,谁敢贸贸然下契?”
两人如唱双簧一般, 两抬三抬便将这街附近的铺子租金抬高了两三成, 便有算算价格疑心的,也没有现放着钱不赚的道理, 只道最近市价有变, 便将租子都往高了调,等着那问价的人往里跳。
池小秋住了脚, 冷笑一声。
她开这铺子,也不是非哪家不可,也不是非哪时不可,便再等上几日又何妨。
这铺子少租上一天, 少的却不是她的钱。云桥的铺子自去年范家命案之后倒不敢有人歪缠,一向太平, 非有这回变动,那里能激得出后头与她作对的人。
池小秋拿着刀, 将昨天在外头冻了一夜的豆腐拿进来,这两天倒春寒,池小秋恰抓着这个时候,冻的豆腐比暖日里头更加好吃。
只要听着响彻整个院子的“笃”“笃”两声,薛一舌便知道池小秋心里存着气。
她横刀竖刀剁上两回,豆腐便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先浸在水里略略滚开,将豆腐生味给去了,再把灶上吊了一夜的鸡汤汁、火腿汁倒进去,抽了几根柴,转作小火,便看着汤汁慢慢泛起咕嘟咕嘟的泡,将冻豆腐浸在里头,耐心细致地煨着。
池小秋便拿手捧着脸,心里头琢磨跟自家有过节的人。
凡在生意场上,以利为先,掰掰手指算一算,池小秋这才觉出自己树敌不少。自池家食铺落在云桥,这左近的吃食生意便让池小秋分走了五分。食客的肚子总有饱时,既让池家的云糕点心、面食锅饼占了去,别家自然少了生意。
日久天长,也就是能借着池小秋家沾光的那几家十分欢喜,譬如桥下卖各色玩意的杂项铺子,总能引着吃饱喝足的哥儿姐儿,买上几个通草花蝈蝈笼子百索摆戏傀儡样的小物件,再或是卖着果盒注子蒸笼碗碟的,因靠着云桥自家常有生意,这些都是些相依相傍一同获利的买卖。至于别家倒一起来争抢客源的,早不知背地里头是嘀咕还是恼怒。
若再往外头数过去,更是多了。去年四月叶行一事,□□的萝卜带起了大片的泥,中间不知道哪一个漏下来想要与她过不去,都是件容易事,再往近了说,观翰楼里可还在扯着一场官司。
但能同时雇得起这好几拨人,还放出好大口气的,大约也不是个小门小户人家,池小秋心里头默默圈定了两三个方向。
既然别人以她为饵,那不妨让她钓出岸上的人来,两下里对看一看,倒是甚人是鬼,鬼是何人。
“再不起锅,里头的汤便要熬干了。”
薛一舌慢悠悠提醒她,池小秋一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锅中冻豆腐已经煨得差不多了,忙拿了布抓着这两耳锅子,将里头的火腿鸡肉都捞出来,只剩下香蕈和笋片。
豆腐冻了些时候又在汤里煨了许久,便慢慢蓬松起来,筷起夹起来时,上头许多小孔,松软而又弹性,咬下一口来,鲜汤便同带了些嚼劲的冻豆腐一同进了嘴里,汤汁鲜美,豆腐清淡,两者相合,说不尽的美味。
薛一舌接了池小秋盛来的豆腐汤,品了一口,少见地点头称赞:“这汤熬得不错,炒豆腐宜嫩,煨豆腐宜老(1),这豆腐算是煨得浸味了。”
又问池小秋:“可有剩余的豆腐?”
池小秋应道:“有今个新买的,还没冻上。”
“那正好,咱们便吃个有滋味的。”
新点的豆腐雪白,若不是上头还有一层老皮子,连拿起来都费劲。薛一舌将整块捧了出来,平平将外面豆腐皮给去了,剩下里头的更加细嫩,嫩得如同一汪半凝结的乳酪,光在盘中搁着,便颤颤巍巍,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散了去。
薛一舌手轻重有时,转眼便将一块豆腐切成薄厚均匀地方块,等上面的水干了,入油进锅,右手按着锅边一转,便将锅底的猪油热了一圈。十几块豆腐滑进锅中,匀称排布在锅心,腻白的皮子慢慢被煎成了金黄色。(2)
直到周边微焦,薛一舌便将锅猛得一掂,里头的豆腐齐齐翻了个身,换了一面又煎起来,眼见着两面都差不多了,再撒上细盐,一把葱花,调上些辣酱,便能直接盛上桌来。
满室都是豆腐的焦香味,再看盘中,煎得金澄澄的豆腐之上铺着翠绿葱花,红艳艳的辣酱散布之上,只瞧着便口舌生津。
池小秋迫不及待夹起来一块,刚咬下便被烫了舌头,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牙齿往下一咬,豆腐片外面咬起来咯吱咯吱,滋味最是丰富,霸道的辣先是灼热了满口,里头的咸香才慢慢透了出来,小葱清香里头还有些辛辣,再尝到豆腐里面时依旧软嫩无比,是最纯粹的豆腐香,恰好中和了外头的味道。
池小秋万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煎豆腐,将能将外焦里嫩呈现得这般恰到好处。
薛一舌闲闲道:“这也不算什么,原先扬州城里有一家厨子,煎豆腐做的最好,出盘时候两面焦黄干脆,能将豆腐做出蛼螯的香味,可这盘中除了豆腐与盐竟寻不到其他东西,旁人再三求了他家想要秘法,偏他不给,后来便气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也有个法子做它!’”
池小秋见他听住,忙追问道:“他做成了没有?”
薛一舌见她不再是方才恹恹的神情,自个心情便也好了许多,又拾起来闲话讲给她听“再过上几日,那人果真请了这家厨子上门来尝菜,趾高气扬道:‘我这煎豆腐比你家还要鲜,还要软嫩’,厨子一尝,笑得不行,软嫩太过,便是腻口,鲜美太过,便是无味。却原来他家用的不是豆腐,是仿着那宫中的样子,那鸡雀脑子来做的。”(3)
池小秋不由咋舌,她看看方才搁豆腐的盘子,惊道:“这得杀上多少只鸡,多少只雀儿来做它!”
“这鸡雀与豆腐比起来,自然前者价贵,且这样一道菜要几十几百只禽鸟的脑子才做的出,若饭食味道只论珍奇贵重,为何这人做出的煎雀脑,反不如那厨子拿真正素豆腐做出来的可吃?”
池小秋一点便透:“师傅先前你教过我配菜,荤素相配,清浓相配,不管什么食材再好,只要用过了度,都是不成的。”
她说着这里,忽然想起之前的执念,心中一动。
她反复念着的便是要立池家招牌,一心想着以后能开上食店,开上酒楼,且能将池家酒楼开到大江南北,却忘了一件事,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池小秋回想起三四岁时,旁的小姑娘招呼她去跳百索,五彩络子在脚下腾挪翻飞,好看极了,可她偏不想去,就挨在爹爹厨灶前,专心看火与油,清酱与调料是怎生将那些菜变作一道道佳肴。
先前钟应忱便问过她:“以后你想立的,是池家的酒楼,还是池家的招牌?”
池小秋疑惑问道:“这不是一样的么?”
钟应忱却道:“你若想开酒楼,一天内进客千百,难道只凭你一人做来?那时你要忙的,便不该是进厨做饭而是楼里经营。若你想立的是池家的招牌,便是如现在一般精磨厨艺,若能开宗立派,千百年后也有人晓得,这柳安镇里曾出个名厨叫池小秋!”
他这话说的池小秋激情澎湃,只是她贪心,只道两边都想要,这回却终于细细想了一番。
她想要的,不是酒楼,甚而不是池家的招牌,是这诸般食材调料之间深藏着的秘密,是她于这五味调和之中寻着的惊喜,是她幼年之时最朴实的一个愿望——做好这一道菜,下一道菜,下下道菜。
池小秋长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周身都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弯了弯眼睛。
既然如此,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门店,便让旁人租了去罢!她便打起精神,揪着这背后打主意的人,到时候,还有一场好戏哩!
池小秋磨了磨牙,微微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