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又跟旁边的人道:“你们可都瞧着些,以后要长得平常些,没那王孙公子体貌的,都莫要往周家来寻亲!”
池小秋心里头一个咯噔,她原听着方氏口里头零零碎碎的说着因由,只当这秦家人可恶至极,才逼得周家退婚,不想症结是在这里。
她虽不大,也晓得这爱貌悔亲的名头若是栽在了惠姐头上,未嫁的闺女是怎么张口也说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确认了没伤着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过头来见这妇人尤是趾高气扬,气得眼前发黑:“模样平平,就那样,也敢说什么平平?”
妇人正中下怀,接过口来道:“说好说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亲娶贤,嫁夫莫看颜,你这当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闺女…”
池小秋听她道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过她的话来:“你老也知道娶亲娶贤,难道嫁郎就只看财了?家里有铺子算个什么?儿孙不争气,多少铺子卖不得?便是长得寒碜些,大大方方出门子来,谁还嫌他?倒弄来个长得秀气的假充,还能有多少诚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爱他家千里田,也不爱他家万件衣,就只看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礼都还没下,周家什么都没收倒出钱请了一顿饭,反让人欺上门去,有什么错处?”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过几句便将周家抬到了不慕钱财只慕诚义上面来,让这妇人驳都没处驳。
外头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见着惠姐脸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泪,十分可怜,再听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缘由,心都往这里偏了些。
这妇人还在瞪眼想词的功夫,已有人进来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头泼脏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来了,能打断你一条腿去!”
众人一阵嘘声,也不许这妇人再多说,半推半撵地将她弄出门去,有人唤了木匠来帮着周家修门,有人帮着扶了周家娘俩进屋去。
池小秋还想再挤着安慰惠姐两句,却让沉着脸面的韩玉娘寻了来,扯她走了。
“二姨,你别拉我,我现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两回头,反拽着韩玉娘的袖襟子,满心里头在思量:“我去街上买点冰碗子回来,做个雪花酪给惠姐送去。”
韩玉娘刚要张口说她,池小秋早跑得没影没踪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从四月初起,柳安各桥各街便已经有卖冰的了。这冰也分几等,冬天从河里凿了来放进冰窖里,等来年直接拿出来的,不甚干净,讲究的人家连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从山间冷泉或是井水专门冻作的冰,存到夏天来卖,入口无碍。还有专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来,最是稀罕,非是大户人家少用。
池小秋专往云桥旁边的冰铺奔去,那里的冰是从山里的深穴取来的,十分干净。
整块的冰买回家来就要赶紧刨成碎冰末,装在木碗里,吊起来,往新打的井水里头湃上,不然只要见了一点日头就立刻化了。这边制了底碗,那边就赶紧做浇在冰碗上头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剥出皮来切丝,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荠一起切碎,倒进锅里加水加水晶白绵糖使劲熬煮,要出锅时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来时,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红果酪。
池小秋将碗里头的碎冰舀出来,仔细在木杯里头叠出山子,里头的冰已经开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莹素白,冒着冷气,连握着杯子的手都能觉出沁凉,十分舒服。
红果酪缓缓倒入,雪碗上头迅速染上殷红亮丽的颜色,红果橘皮丝同桂花果干一同盖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搅一搅,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过去时,周家里头围着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方氏抹着泪劝惠姐:“你跟自个置什么气?便是再等上两年,多多陪送些嫁妆,还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着方氏的袖子,低低呜咽:“都是我的错…”
这婚事原是她站在门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这才看中了,人家殷实,儿女又中意,合家欢天喜地,只当再好不过的亲事,谁能想着世间哪有两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进门时听个正着,她啪得将木杯放下:“惠姐姐,这事要错,就是秦家的错,是你家那个老奶奶的错,就你没错!为甚要把旁人的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见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这会说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将芦管插在木杯里头,递给她:“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觉,醒了便当没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会儿木杯,忽道:“你说的对。”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现出些坚毅的神采:“这事,咱们周家没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气,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过来,拿出喝酒的架势,咕咚咚就灌了一气儿,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铺子可还缺人手,明个我就去给你帮忙去。”
她转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饭,就去跟小秋学着做营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样!”
方氏一时没回转过来,就眼见着池小秋展开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铺子里,那敢情好!我铺子里头的工钱,是云桥边上给的最多的!”
原想费心安慰自家女孩儿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让惠姐想开些,可没让她想得这么开啊!
这一场风波,慢慢压过了之前周大厨欺压后辈的故事,传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复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场骂战,云桥食铺东家的一场伶俐言辞,能编出许多版来说。
“真的?那池小秋真生得像铁打的铜人一般?”
“那可不是,眼睛瞪起来同老虎一般,不然怎么能一脚就踢破了门?”
两个卖花女孩抱着新上的龙爪葱,在东栅闲聊。
一辆马车缓缓在她们面前停住,有人掀了帘幕问道:“这花怎么卖?”
那两个女孩一时被他容光所慑,愣怔了片刻。
钟应忱等了一会儿,隐下不耐烦,又问了一遍,才听她们猛地一激灵道:“相…相公,这是龙爪兰,吉利又富贵,三十个钱一盆。”
钟应忱见这花草顶端当真和龙爪一般,想着池小秋最喜欢这样有趣新鲜的玩意,便道:“还请拿两盆过来。”
里头高溪午跟他挤眉弄眼:“钟兄弟,我可从没见你这般打扮过啊!你同小秋妹子,又不是没见过…”
钟应忱不睬他,只是看着池家小院的方向,愈觉归心似箭。
他原本是冲动,才说出那一句心里话,可等他次日来辞别时,却看见了一个不敢瞧他的池小秋。
那时,他便知道,她这回,终于明白了。
钟应忱抚了抚手里的龙爪葱,只要一想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笑意便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第89章 火腿炒饭
“你说说你呀, 当着几条街的街坊跟人对嘴,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你听听外头…”
韩玉娘就在街上走一圈,只听着池小秋让旁人在嘴里嚼来嚼去, 心里头团着一口气, 实在是呕得慌, 回到家就跟池小秋念念叨叨。
“旁人都在说我?我什么时候名声这么大了?”池小秋把韩玉娘手里的菜篮接过来,一边洗着鸭掌, 一边好奇。
“小秋,对不住…”惠姐自那天发下誓来, 当真跟着韩玉娘和小齐哥整日采买收拾, 这会听了一耳朵浑话,只觉脸上发臊,头都抬不起来。
“这有什么!想我这辈子也是头一次当个金刚夜叉, 倒也有趣。”池小秋自家也常听着旁人口里言语, 是当真觉得有趣。
韩玉娘只觉眼前一黑,连已故的姐姐姐夫也怨上, 他们池家这分明养的是个儿子, 哪里是在养闺女!
不行,她给把池小秋这性子掰过来。
“把手里的活放下!跟我试衣裳去!”韩玉娘没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头一次没能好言好语跟池小秋说话。
“哦,”池小秋乖乖放下刀来,趁着韩玉娘转身的功夫,悄悄跟惠姐道:“帮我洗了, 中午咱们做拌鸭掌。”
“小秋!”
池小秋赶忙答应着,赶到屋里来, 就见韩玉娘翻着包裹,在桌上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 连床上堆的都是衣服。
“二姨,这是给我做的?”
簪环衣服若做的精致,谁不喜欢?池小秋拿了一件梅子红绉纱对襟衫儿,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摇摇头道:“好看倒是好看,可惜袖子太拖沓,可别带翻了我的锅碗。”
韩玉娘才刚转晴的脸又阴了下来,呵斥道:“坐下!没你我也能做饭!”
池小秋眼见她发怒,只好听话地坐下任她一会儿涂些粉,一会儿画个眉,一会儿再梳个头发,最后涂上口脂,给她选了杏黄满池娇生罗斜襟衫,外头罩着浅色纱衫,腰上系了霜色纱晕裙子,便如同打扮磨喝乐一般,将池小秋打扮起来。
“这样才有个女孩儿样。”韩玉娘把通草花斜斜剪了枝子,从发髻边小心插进去,上下端详了一番,满心欢喜。
“这般出门,谁不说我们小秋娇娇嫩嫩,生得好看!”
池小秋看了一会儿,倒觉得不认识自家了一般,她有些为难道:“在家里穿着也就罢了,等到了厨下,灶膛一舔,就得燎了裙子角。”
“那也不许脱!”韩玉娘语气严厉,她便要所有人看看,什么夜叉铜人的,也好意思往池小秋身上安!
池小秋还想跟她再磨一磨。忽听得个人在外头喊她:“好饿!小秋妹子,可有什么好饭菜!”
可不是阔别已久的高溪午!
池小秋眼睛倏然一亮,那便是——钟应忱也回来了!
她一下子跳起来,不顾韩玉娘瞬间别扭的神色,撩起来裙子便往外头跑。
“这花…她能喜欢?”钟应忱端着个花囊,里头几枝木槿粉嘟嘟开得桃愧李惭,比旁的花都多出些温柔的情致。
高溪午一边灿烂笑着跟薛师傅打招呼,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听我的,没错,再不济…”他嫌弃的目光落在龙爪葱上:“也比那两盆葱要好!”
钟应忱又认真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只听着心跳越来越急,噗通噗通一下下擂在心口。
“可算是回来了!你们想吃些什么?”一片灿金从屋中迤逦而来,恍若夏天最明亮灿烂的色彩,猝不及防地展露出逼人的明丽。
池小秋平时总是素着,这回头一次添了颜色,柳安镇的河溪水将她的脸养得细白柔润,又涂了口脂,檐子挡了倾泻而下的细碎的金芒,唇上一半变成暗色,另一半湮着油亮亮的嫩红,向他灿然一笑的时候,几乎灼烫了眼睛。
池小秋同钟应忱,便都齐齐呆立当场。
这是她认识钟应忱来第一次见他戴冠,乌黑的头发整齐束了起来,竹节金簪定住,身上少见地穿了宝蓝空山生竹缕银绸衫,仿若春至时一泓湖水,明净无波。
“饿了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高溪午全然没有避让的自觉,嗓门一亮,立刻将池小秋喊回了神。
“原说给你们好生做几道菜接风的,结果你瞧…”池小秋想着自己为了换衣裳,倒误了正事,有些不好意思。
她心思一转,便将之前繁琐的三碟四碗都抹了,改作能快些上的:“你们坐一会儿,我这就能好了。”
惠姐也让她这装扮晃了一晃,顿了顿道:“鸭掌我都洗好了,不会,也不敢剁…”
“没事,我来!”池小秋往厨下去前,忍不住又看了钟应忱一回,心中默默叹。
哎!钟兄弟这身皮囊啊,着实连她都羡慕得紧。
洗去了血水的鸭掌焯水去掉骨头,连着筋一起切碎,青嫩芦笋同木耳一起烫熟沥水,同鸭掌一起拌匀,盐、酱油、芥末次第加入,抓匀后在上头滴上些芝麻油提香,眨眼功夫就能做成一道冷盘。
惠姐让池小秋一气呵成的动作看傻了眼,直到池小秋问她第二遍:“米饭可煮好了?”,她才如同刚从梦里惊醒,打着磕绊道:“煮…煮好了!刚煮好,还热乎着!”
池小秋便知道,这会他们是等不及做菜了,便盛了米饭出来,等不及放凉,直接就去檐下,哪里有从买来就一直在窗外挂着的火腿,是薛一舌带她看了几百条才选出来的,得腌了七八年了。
火腿切开,单单取骨头附近的肉,这是一条火腿中最好的部分,咸淡适宜,不柴不老。池小秋把火腿切片剁成嫩红的方碎肉丁,直接下油,将火腿丁翻炒几下,打发的鸡蛋骤然滑入,不过片刻就鼓涨起来,成了娇艳的嫩黄。
倒进热乎乎的米饭,等到每一粒米都沾了油脂香,同火腿丁与鸡蛋块混杂,撒上葱花蒜苗添些菜蔬的清香,一盘火腿炒饭就热腾腾地出锅了。
池小秋将炒饭同鸭掌塞给惠姐,托她先送出去给那两位填肚子。外头高溪午只见了这两盘菜,便敲着碗拉着声音大声道:“小秋——妹子——,你不出来我们可怎么吃——”
“再催,你便回家吃去。”钟应忱出言堵了他,终于能清净片刻,让他隔着窗子,好生看着池小秋忙活。
“钟兄弟,你这手可真快,你还别说,小秋妹子这一打扮,真正是粉妆玉琢。”
钟应忱心中忽然间后悔,立时便想将高溪午支出门去。
就如他临来前专心打扮的心思一样,池小秋这一身,明明是穿给他看的。
可这样不谋而合的默契,却还是让他一直浸在蜜糖之中,是里到外都泛着甜。
厨房里的池小秋不知钟应忱所思所想,她转身将烫了的菠菜捞出来,拌好蒜蓉汁一浇,炸香切碎的花生碎均匀撒上,另一边的青菜豆腐汤也已经开锅,这才安心将各色菜都盛出来。
这一顿饭虽然备得快,却也各色俱全,不算简薄,池小秋端了蒜蓉菠菜与汤来,早就一脑门的汗,便下意识拿袖子去蹭。
钟应忱早拿了手巾给她:“别弄脏了你这衣服。”
池小秋一时感动,只觉钟应忱不过走上小半个月,更加贴心了。
一转头,她便让桌上摆的花囊吸引过来,她伸出指头小心刮了刮粉嫩的木槿花瓣,随口道:“这花开得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