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乘月
第56章
上次在行宫跑路的计划无疾而终后, 李凤鸣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萧明彻一直没有挑明发难,这是在保她,她明白, 也很承情。
但落了把柄在萧明彻手里, 她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是有打算与萧明彻开诚布公的。
早前将玉方和荼芜的底亮到萧明彻面前,就是想先来点缓冲铺垫, 然后再找机会与萧明彻谈谈她的身世和离奇经历。
总之, 在她的计划中,这事什么时候说,怎么说, 说到什么程度,主动权该在她。
本打算帮着萧明彻走完最后这段至关重要的征程, 攒足人情, 这样挟情分谈条件, 才好说服他谅解她必须离开的缘由。
取得他的谅解后, 才好进一步剖明她诈死离去对双方的好处。
如此,将来她再寻机会离开的话,萧明彻理当不会太为难她。
但今夜萧明彻突然动用美男计, 打乱了她的心跳, 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可不是太妙。
她个没出息的, 最顶不住装乖卖惨的美男计。
既然对方都直接挑明了, 李凤鸣也不能装傻充愣。
她强作镇定,语带催促:“不要东拉西扯, 先立字据,然后再谈。字据自然是立给李凤鸣殿下。”
“好。”萧明彻点头,提笔蘸墨。
他今夜似乎有备而来, 李凤鸣担心他会在字据上耍诈,一直紧紧盯着。
然而萧明彻完全没有耍诈的意思。
自从半年前去南境那会儿,他就隐约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好像准备随时舍弃他。
可惜他对李凤鸣的从前所知太少,李凤鸣又因不安而防心极重,许多事不敢轻易向他交底。所以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人留住。
他不擅揣摩别人心思,生怕弄巧成拙,便请教了他的异母弟弟、福郡王萧明迅。
萧明迅告诉他,有所要求,便是有所期许;有所期许,就不会轻易舍弃。
所以他一直在等李凤鸣对他提要求。
今夜李凤鸣提出“立字据”,其实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但对萧明彻而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像小时开蒙习字时那般虔诚,认认真真将自己方才的承诺清晰成文。
*****
【契约 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这条件太过实在,又太过惊人。
假如李凤鸣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王八蛋,有了这玩意儿,搬空他家产远走高飞,躲去别处养一群小郎君,他都没处叫屈的!
望着未干的墨迹,李凤鸣惊疑不定地歪头打量他:“你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吗?”
萧明彻沉默未答,也歪头回视她。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腹沾了她唇上口脂,在契约上落下艳红指印。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李凤鸣愣了。
看着她傻乎乎呆在当场的样子,萧明彻轻抿笑唇,拉起她的手依样画葫芦。
“知道,所以你要收好,”萧明彻眼底噙笑,语气却很认真,“你拿着它,从此就将我捏在掌心了。记得心疼着我些,别捏死就行。”
那张怪里怪气的契约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艳指印亲密依偎,好似一颗熟透的蜜桃。
李凤鸣喉间紧了又紧:“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萧明迅教的。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事了吧?”
萧明彻极少见地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巧得李凤鸣心惊胆战。
过去她常暗暗希望萧明彻能多笑,如今却觉得还是木着一张冷漠脸的萧明彻比较好。
顶着这么张好看的脸,还笑得这么乖顺无害……
过于诱人,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
要彻彻底底谈及从前,李凤鸣就得撕开心头将愈未愈的隐伤。
这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她命淳于黛取了两坛春日酿,又命辛茴在外守着,这才和萧明彻进了北院暖阁。
豪饮四五口佳酿后,李凤鸣的双颊渐渐发烫。
萧明彻以指腹轻抚酒坛外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暖阁内的连山烛台上,每个灯盏都被点亮,柔和的光芒充盈一室。
她被笼罩在这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柔软又脆弱。
“你想听什么?”她怀抱小酒坛,盘腿坐在地榻上,额角轻抵落地见月窗的窗棂。
“关于你的一切,”萧明彻沉声平缓,开门见山,“一国储君,为什么会诈死换身份,成了和亲公主?”
“整件事就很扯,我都怕你听了以为是我在诓你。”她望着外头的深冬夜色,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大魏储君李迎,好端端活了十七年,却突然得知,自己的出生仿佛是个编造拙劣的九流话本故事。
哪怕事情已过去三年多,李凤鸣依然能清晰记起当时那股仿佛被雷劈焦的恍惚与荒谬。
萧明彻觑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点疼:“怎么回事?”
李凤鸣又饮了一口酒,目光仍落在窗外。“当今大魏帝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于魏国皇室的事,萧明彻能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天下皆知的那些。
“二人年少夫妻,一路甘苦与共。魏帝登基后,他们政见不合,帝党后党分庭抗礼。”
李凤鸣缓缓闭目,轻嗤低喃:“年少夫妻不假,共得苦也不假。同甘却未必……”
魏帝年少时,也是个不被看重的皇子。
他比萧明彻更惨,成年大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食邑封地燕阳州。
“燕阳州偏远苦寒,若非顶着个王爵,说他是被流放都有人信。”
魏后本是世家女,虽出身旁支,却也没受薄待,打小养得还算金贵。
可燕阳州环境过于恶劣,纵是王妃也难全然养尊处优。长久下来,身子骨就差了。
五年里,她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熬成二十一岁的王妃,其间曾两次有孕,可惜都不幸小产,这便更伤了身。
后来,魏国朝中出了事。
当时的储君与三公主夺嫡政争,最后兄妹阋墙,两败俱伤,还牵连了各自阵营的几个弟弟妹妹。
反正末了是死的死,问罪的问罪,连当时的皇后也被卷进去了。
先帝平定局面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临终前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旨将当今魏帝接回洛都继了位。
本以为会老死边陲,却意外捡个皇位,魏帝多少有点忘形。
登基后的第一年,他依制迎了两位贵妃充实后宫,便将国政朝务丢给执掌国玺半印的发妻,自己则纵情声色。
魏后虽在国政朝务上颇有几分天分与手段,但因成婚多年无所出,终究是差着一口底气。
再看着两位贵妃日渐荣宠,她就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将来。
她调养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情急之下便使了点手段。
“老掉牙的手段。无非就是酒里动了点手脚,再安排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中宫女官……你懂吧?”李凤鸣的双颊已呈酡颜,醉眼如丝。
“然后,就有了……储君李迎?”萧明彻抿了口春日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李凤鸣低低笑出声,苦涩自嘲:“对啊。你说巧不巧?她冒险豪赌一把,竟就有了储君李迎。”
魏后以保胎为由去了气候更好的留都,那名中宫女官产子后便撒手人寰。
魏后将其厚葬,并以“急病骤逝”的理由对她的家族行厚赏,之后便携女回宫。
魏后在留都那一年,魏帝掌管国政,帝党自然成形;后宫里的如贵妃也即将临盆,前朝、后宫的局面对她都不利。
好在她赌赢了,抢在如贵妃之前有了李迎护身。
毕竟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李迎的出现使帝后之间早已淡漠的感情重新升温。
恰逢魏国已许久未现女帝,臣民都有所期许,于是还李迎便众望所归,尚在襁褓中便破例被早早立为储君。
魏后也因此顺利重归朝堂。
可惜这对帝后没好几年。
打从李迎记事起,就总见他们因政见不合而争执。
后来就换成魏帝耍手段,故意让魏后高龄有孕。
魏后年轻时在燕阳州过了五年苦日子,又小产两回伤了身,回京后急切求孕而不得。但有了李迎后这些年,她地位日渐稳固,大约也是调理将养得好,竟就真怀上了。
但魏帝没能彻底如愿——
魏后以三十出头的高龄,顺利诞育真定公主李遥,母女平安。
虽说这对天家夫妇之间问题重重,但李迎这个孩子让他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意义不同,所以他俩再是不合,各自对李迎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李迎是被他俩精心呵护大的,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父母对她都不薄,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便妄想着调和他们的关系。”
李凤鸣紧闭双眼,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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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迎十七岁那年筹建徽政院,眼见帝后矛盾愈发尖锐,便打算居中两边劝。
她郑重其事择了吉日,在东宫摆了桌家宴酒菜,还特地遣走所有侍者,就想着一家三口像普通人家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心。
魏帝那边先派人过来说有事不来,魏后气得将自己灌到酩酊大醉。
一番痛哭发泄后,酒劲上头,竟又拉着李迎的手吐了真言,说出了藏在心中十七年的秘密。
正当李迎五雷轰顶那会儿,中途改了主意赶来的魏帝也在门外听完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