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木木子头
“好”
送走了皇帝的御驾,龚嬷嬷进了寝殿,就闻一声哀叹:“娘娘。”
“给承恩侯府传句话,哀家想薇岚那丫头了,让她进宫陪侍,”懿贵太妃又叹一声,但愿这次扶起的是个明白人。
出了慈安宫,走至千莲白云池旁,皇帝蓦然刹住脚:“那几个人查得怎么样了?”
弓腰缀在后的范德江会意,立马回道:“除了宁诚伯府的三姑娘,其他三位都查清楚了。”
皇帝微敛一双双凤眼,手背到身后继续前行:“今年初雪,柔嘉公主府上应还会设宴。”宫里虎狼太多,他的皇后品性要好,但却不能太和善。
“是,奴才知道该如何做了,”范德江吞了口口水,皇上不想当鳏夫的心,他很能理解。
第7章
冯嫔的孩子是怎么没的,皇上知,慈安宫那位也知。坤宁宫无主,太后又不在宫里。他也不晓得冯嫔揣着个皇嗣,哪来的精神日日去慈安宫请安?皇上还是懿贵太妃亲生子呢,都没她那么殷勤。
再者其刚被诊出有喜之时,他这个皇上跟前的大红人送赏赐去景桃轩时,私下里可是提点过冯嫔,让她好好休息。自己蠢,怪得了谁?
一生的运气全贴长相上了,脑子里是没丁点货,就这样野心还大大的。
范德江都忍不住要叹气。自皇上登基清理前朝收拢政权这些年,后宫里发生了多少污糟事,不是今儿不明不白的死了个奴才,就是明儿又有哪个末位妃嫔无故坏了身子,数都数不清。也不怪皇上不考虑在现有妃嫔中择一入主中宫。只是……
“那宁诚伯府的三姑娘还查吗?”那姑娘脚被黏在后院,不出府。
背手走在前的皇帝掀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的那片青桐林,面上不露一丝喜恶:“六年前,江南水患,牡江延河一带堤坝坍塌,大水淹了崇州府近万顷良田。只半月历朝历代均是富庶之乡的平中省饿殍遍地。那时朕登基四年,大靖六分兵权还外落,政局未稳,手中得用的人就那么几个。”
这十多年来,皇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范德江是看在眼里。
先帝朝政清明,但驾崩得突然,未来得及收回的兵权成了新帝的大患。而新帝头上不但有两位位高权重的皇叔,还有四个不省心的兄长。
皇上登基十年,忍着先皇胞弟荣亲王的嚣张,徐徐图之,用了足足八年才逼得镇国公上交了南漠兵权,卸甲归京。有了兵权,一向嚣张的荣亲王府规矩了,这两年多是抱病在府,不再对朝政指手画脚。
□□亲王消停了,还有一掌着户部的贤亲王。而比起与先帝一肚子出的荣亲王,贤亲王可要狡猾多了。
“平中布政使司参政董放留书畏罪自杀,从三品的大臣说死就死了,”皇帝双目如霜,却含笑。朝臣们都是老狐狸,董放一死,谁都品出牡江延河一带堤坝坍塌牵涉定是甚广。那段时日,报病的大臣可不少。
燕氏三兄弟受已逝老尚书燕唯教,都是纯臣,只忠于君。燕茂霖临危受命,带着他的圣旨和五十万担粮食去了平中省赈灾,并接了平中布政使司参政一职,仅用一年就替他查清了牡江延河堤坝坍塌一事。
可惜有些人的嘴太硬了,皇帝每每想起此事,就心绪不稳,微眯双眼。平中布政使严琦顶了罪,一口咬定是他连同死了的董放挪用了建堤坝的银子,但其上交的账本经燕茂霖核查竟漏洞百出。
严刑拷打数日,严琦仍是不招,他便成全了他的那番忠心,诛严氏满门,以祭平中省因水患丧生的近万百姓。
户部!皇帝勾唇浅笑,严琦、董放死了,平中省也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这些并不代表延河堤坝贪污一案就了了。
“今年燕茂霖又该回京述职了,”户部侍郎钟黎青已临花甲,他是个圣明之君,要体恤老臣啊。
到了此刻,范德江算是明白了。已逝老尚书燕唯膝下三子一女,均是嫡出。其女燕氏舒安因早产,生来体弱,十八嫁入宁诚伯府。宁诚伯府三姑娘正是燕氏所出。皇上重用燕家三兄弟,自是看重宁诚伯府三姑娘。
“如无意外,平中布政使燕大人的夫人五日后将会抵达京城。”
皇帝点首,燕家小一辈中无嫡出女,燕茂霖三兄弟因着妹妹对这嫡亲的外甥女可是极为亲厚。
再看宁诚伯府如今的情况,便知已逝的李燕氏随了父兄,也是尤为聪慧。不但眼光长远,为女儿计,打着子嗣的名头谋了庶长,一招断了宁诚伯续娶高门女的路,还借此博了贤名。乱了嫡庶,却让里外说不出一个不好。这等手段,才堪了得。
燕茂霖在去平中省前,提了宁诚伯府的三姑娘。说其承了母,年纪小小就极为懂事,就是性子太安静了。他怕自己回不来,死在崇州,便求了恩典。
不过现燕茂霖还活着,那他当初允下保宁诚伯府三姑娘一世无忧的圣言也就不作数了。
范德江耳鬓发痒,不敢抬手去挠,颊边肉一抽一抽的。
可就这样他心里头还在捋着事,皇上提燕大人要回京述职,这是意指要将燕大人留京。留下来去哪?肯定是去六部。挨人头数,只两息他就想到了那个都缺了两颗牙的户部侍郎钟黎青,顿时大悟。
燕茂霖是皇上的人,户部掌在贤亲王手里。皇上这是准备把燕大人塞进户部,去抓贤亲王的错漏。贤亲王是先帝最年幼的弟弟,高祖宠妃吴氏所出。入朝就把着内务府,后又去了户部,可算是一路抓着天家的钱袋子。
燕家对上贤亲王府,势弱。但若是宁诚伯府三姑娘入主中宫呢?贤亲王就算是嫌燕茂霖碍事,想动他,也会因着中宫有所顾虑。反过来,燕茂霖成了户部侍郎,也是为宁诚伯府三姑娘添势。
还有燕茂霖的两个弟弟,燕茂庭和燕茂晙,一个坐镇北曳,一个守着舟云海的海运。这些年三兄弟在任上可没少为皇上搂银子。
妙啊!
捋顺了,范德江抱紧怀里的拂尘,立马开始盘算要如何使人接近宁诚伯府三姑娘。且直觉告诉他皇上属意这位,现就看其品性及手段了。
坤宁宫不是那么好住的,当初陈太后虽是自请旨意去的护国寺,但这其中可还隔着件脏事呢。一旦皇上娶妻,她就有了回宫的借口。
所以皇上的皇后想要坐稳中宫,不但要压得住宫妃命妇,还需斗得过陈太后和懿贵太妃。
到了乾正殿,皇帝翻了两本折子,不知看到什么,手下动作突然顿住。
范德江察觉到,立时紧了神。
“吩咐内务府,修缮坤宁宫,”皇帝垂目看着武静侯上的折子,早朝时马晨才谏言封后,武静侯上奏立世子的折子就来了。
若他记得不错,韩致虽是嫡出,但其母并非武静侯已逝原配,与淑妃一样都是继室所生。嗤鼻一笑,武静侯原配所出嫡长子韩逾只是体弱,身并没残缺面目无损,皇帝将手中折子合起,扔至一边,留中不发。
啥?范德江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竟忘了规矩,两眼盯着皇上,想问一句,可又不敢。
眼看着就快入冬了,明年又是大选之年,这个时候修缮坤宁宫。范德江只觉一股冰寒之气自脚底直穿向上,皇上这是要后宫前朝都斗起来,不要有一刻消停。
京郊东太山之上的护国寺,后山一株千年菩提树下,身着素衣的妇人躺在贵妃椅上,由着两个同样穿着素衣的嬷嬷捏着腿,听完垂首立在嬷嬷身后的老汉回禀,懒懒地眨了下眼睛:“这么说皇帝又没了一个孩子?”
“是”
别看老汉身上的短褂打着补丁,他露在外的半截臂膀可结实得很。
“那皇上定是要伤心了,二十又七,膝下竟只有两靠着药吊着命的皇子,”妇人眉目带笑,语调之中不无幸灾乐祸:“你回吧,告诉你家主子,哀家一切都好。”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躺在贵妃椅上的妇人,正是自请来护国寺为国祈福的陈太后,往寺里送菜的老汉一走,她就坐了起来,望向西边挂在山头的红日,面上没了笑,迟迟才喃喃自语道:“凌庸墨,庸墨,舞文弄墨归于平庸。”
先帝爷,您既将他予了臣妾养着,可又为何赐下这个名,骗得臣妾与他离心离德。是您先负了臣妾,臣妾所做所为亦只不过是为了自保。
可他们还是看轻了那个喜舞文弄墨的皇七子,如此精妙的棋局,竟叫他破了大半。不过就现下这情况,也比先帝活着,拿两亲王给太子历练铺路的好。
第8章
不过四日,皇上令内务府修缮坤宁宫的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后宫前朝表面上是都没了声,但暗涌却不断,可喜坏了都察院的御史,这两日总有人往都察院透消息。
而那些巴望着后位的世家大族,近来走动更是频频。
宁诚伯府后院,丫头打着用粉色丝帛做成的阳伞,走在伞下的李安馨颔首低眉,双手捏着帕子,樱桃小口微抿着。进了浅云院,见母亲身边的洪嬷嬷正等在院里,不禁加快了迈步。
“奴婢请六姑娘安,”洪嬷嬷屈膝,提点道:“严嬷嬷刚走,二夫人正等着姑娘,姑娘快进去吧。”
“嗯,”李安馨心知母亲着婢女寻她来是因何,牵强地扯起嘴角,深吸一口气,见洪嬷嬷撩起门帘,便起步上前。
坐在堂屋六棱梨花木桌边的周氏,低垂着头,看着杯中在伸展的嫩芽。于自己院里,她也没收敛情绪,沉着脸怒色外放。
贴身伺候李安馨的丫头被洪嬷嬷拦下,缩着肩头惶恐地跪在院中。
李安馨进了屋,见除了母亲,并无下人服侍在旁,走近干脆地下跪,不为自己做一声辩解。
“下跪作何?”周氏侧首看向跪着的女儿,心中不无失望,拿着杯盖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浮在上的茶叶。
宁诚伯府日渐式微,二房更是不堪。她在这个除了出身样样皆出众的女儿身上,耗费颇多,为的就是女儿能一朝飞上枝头。
“女儿有错,还请母亲责罚,勿要因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动怒,伤了自个,”李安馨眼睛红了,是她思虑不周,行事随了心,落了话柄。
啪一声,周氏将杯盖放于白瓷杯上,忽的站起上前一步,厉声斥道:“晓得是错,又为何要犯?”她既有意入那富贵地,那就该克己慎独,不得有一丝松懈。
李安馨垂泪,不过对母却没隐瞒:“是女儿不想面对三姐姐,”李安好的存在映衬得她尤为黯然,抽噎着抬起泪眼仰望被气得红了脸的母亲,继续道,“三姐姐是宁诚伯的嫡出女,而我……”
“她让你自惭形秽,你就避着她无视她,自甘堕落地找来四丫头商量事,寻求那一时的舒爽?”在知道这事起,周氏便想到了这一茬。
摸清了女儿的心思后,她只等着,等着她事后回过神来主动去大房找三丫头。五天过去了,结果她很失望。今日严嬷嬷停了一天课,特地来了浅云院与她说这事。
“之前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这京里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而天子最厌恶的就是世家大族之间联系紧密,和衷共济。皇上后宫那十三位妃嫔背后,个个都有世家的影子。所以皇上登基的这十年,她们无一能坐上那个位置。
而宁诚伯府在勋贵中属末流,爷们又没本事,正好可让皇上安心。明年的大选,三丫头过了年纪不可参选,安馨有九成的可能会中选。
三丫头失母又不得父宠,为何能将出自勇毅侯府还生了两儿子的钱氏压得死死的?是她手段厉害吗?不,是因为其外家——燕氏。
李安馨颤着唇,久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和三姐姐是亲姐妹,理该和睦,不分彼此。”三姐姐的外家就是她的外家,借势夺帝心赢隆宠。这是母亲助她梳理京城形势时教她的,她不敢忘。
闻言,周氏后仰头,抬手扶着额,轻出一口气,缓了缓,坐回桌边的绣凳上:“知道严嬷嬷来跟我说了什么吗?”也不等女儿回应,便接着道,“她说你什么都好,唯一点要不得,自以为是地寻求无谓的优越。”
无谓的优越?李安馨愣了片刻,蓦然自嘲一笑,可真是一针见血,捏着帕子抬手擦去泪,后双手贴于腿面:“母亲,女儿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八岁时,已逝大伯母留下的嫁妆被清点,抬进了汀雪苑,正好叫她见着了那盒紫烟海东珠。那是她有记忆以来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回了自家院里就跟母亲说,她想向三姐姐要一颗,反正她有十二颗。
母亲却拉着她进了内室,详详细细地将紫烟海东珠的由来告诉她。从那时起,她便梦想着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周氏观着她的面,见无一丝不诚才软了语气:“你要记住,能屈能伸方能成大事。”
“母亲教导,女儿谨记。”
“起来坐吧,”周氏端了茶杯,饮了两口茶,润了口扭头看向落座的闺女:“昨儿京郊的庄子里送了两筐冬枣过来,三丫头喜甜口,下午你给她送去一些,两姐妹正好说说话。”
三丫头是李燕氏一手带至九岁,李燕氏死后,规矩礼数上也从未出过差,见人一张笑脸,不逢迎不谄媚。老夫人最是喜欢这个嫡孙女的大方得体,可在她看来,三丫头和其母一样,心思深沉。
就拿那年李燕氏的嫁妆之争来说,钱氏弄出那样大的丑,三丫头是亲身经历。
可事后呢,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天天地去籽春院请安,待钱氏一如以往地尊敬。不但从不提她母亲嫁妆之争,还管束得汀雪苑的丫鬟婆子私下里也无一句小话。
一次老夫人有意试探,她一句家和万事兴,让老夫人欣慰不已,出手就是津边城东城的一间铺子。
而据她所知,这些年三丫头将李燕氏的嫁妆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这宁诚伯府要论富余,她可不逊其父宁诚伯。
汀雪苑中,李安好刚用完午膳漱了口,就见夏溪进了屋。
夏溪行了礼后偷瞄了一眼主子,走至宝乔身边站着似闲话一般道:“刚奴婢去马房,路上见着二夫人院里的芍药,她说二夫人今儿也不知道发什么火,六姑娘都是红着眼从她屋里出来。”
还能发什么火?皇上这个时候修缮坤宁宫,便是有意娶妻。二婶是聪明人,她清楚安馨入主中宫亏在身份上。
估计这京里年前是不会得消停的,漱了口的李安好又拿了一块桂花豌豆黄,咬了一小口。桂花的清香瞬间散满口,豌豆被磨得很细,里头只搁了一点点冰糖,吃着正好。
看来下午她这汀雪苑要来客,不在意地眨了下眼睛,吃完手里的豌豆黄,李安好起身,准备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她母亲只生了她一个,燕家也不喜乱认亲。
籽春院,郝嬷嬷给钱氏脱了簪,正服侍她午休,不想茹娟隔着帘子回禀道,“夫人,前院的周管家着人来报,说舅家的大夫人回京了。”
舅家?屁股才沾床的钱氏露了疑惑,嘀咕道:“我大嫂近日没出……”
话没说到底,她就意识到了不对,不由得双目微瞪,是燕家。燕景氏怎么会这个时候回京?
按说燕茂霖年底回京述职,就算是要留京,燕景氏这个当家主母需留后收拾家私,最快也要到明年二月开春后才能归京。
想否定,但钱氏知门房不会报错,立马推开托着她臂膀的郝嬷嬷,三步并两步出了内室,问到候在门口的茹娟:“燕家使人来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