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留下在这尘世间的最后的一句话,隐怀着欢喜与期盼的轻颤嗓音,如飘雪落地,静寂无声,鲜红的血雾喷薄而出,落满了白皙的面容、素白的衣裳,茫茫一片通红血色,染红了宇文泓的全部视线,也让他原先志得意满、对未来满含期待的一颗心,被冰冷的鲜血全然浸透。
……观音……观音!!
不敢抱有一丝怀疑、一丝侥幸,将宇文清之死暂时压下不发,亲自赶往千里之外的崇宁县,一路日夜兼程、接连跑死了几匹骏马,却还是晚了,迟了,他宇文泓来迟了,早在他赶到崇宁县的十天前,萧观音就已失踪,大哥早在几年前,在萧家启程离开神都城时,就已定下了此事,一旦宇文清无力回天,萧观音就将身死,大哥安排在崇宁县之人,这几年来,所需等做的只有这么一件事,他剪除了大哥在神都城、在朝野的全部势力,却不知这里,还埋有一颗暗钉,已深扎在崇宁县几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将此事算得滴水不漏,在大哥势力彻底倾颓、再无可挽回时,已趁萧观音一次外出时,绕过他所安排保护的人手,将萧观音秘密劫走。
挖地三尺,终将歹人找出,可所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答案,被劫走当日,她死在崇宁县外的归远河上,火烧舟燃,她在熊熊烈火中,随残舟一起坠入冰冷的河水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明明已排除千难万险,充满希望的未来,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怎肯相信在初初伸出手的一瞬间,猝然天翻地覆,世事冰冷残酷至此,人间骤变炼狱,令人绝望!!
不敢相信,不肯相信,纵是将归远河水抽干、将崇宁县掘地,也要找到他的观音,可,无论如何找寻,都不见芳影,所能见到的,只是归远河下累年堆积的残碎白骨,只是唯有一支如意云纹玉簪,随湍流河水,冲至岸边,是他旧日所赠之物。
还有那支那伽花、那尊观音像,昔日他所赠之物,她在离开神都城时,全都带在了身边,一同带至了崇宁县,在看到她收放在崇宁县家里的一件件昔日旧物时,如有万箭穿心,令宇文泓心痛窒息、鲜血淋漓,那一夜,她在风雪中,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萧家,他以为那时骤然知晓澹月榭之事的她,心里恨透他了,将往日旧情全部抛开,一点都不肯念着他了,却没想到,在翌日离开神都城时,她还是将他们的昔日旧物,都带在了身边,一件不少地,带在了身边……
……观音……他的观音……
……怎能没有她……他怎能没有她?!!
仍是疯狂地寻找,以崇宁县为中心,扩大搜寻,几要整个北雍,都为一名香魂已远的女子,掘地三尺,连身为至亲的萧家之人,都已接受了萧观音不在人世的事实,所有的北雍民众都知,那个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损,可他们的新王,在政权等事上,处处睿明,却独独在此事上,昏蒙双目,堵塞双耳,认定萧观音还活在这人世间,就在某处,就在某处,他会找到她,一定会找到他!!
只是,再坚定孤执的心念,在被一日又一日寻而不得的绝望,如锋利的刀刃,日以继夜、永不停歇地狠狠磋磨后,也终不得不一点点地碎裂,不得不绝望地接受眼前铁一般的事实,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那颤颤摇摇,始终不肯熄灭的心火,终为严酷的坚冷世事,彻底扑灭,萧观音不在了,这世间,再无萧观音。
……原想着,只要人活着,有生之年,他总能等到她,总会有法子,使她肯原谅他,再对他莞尔浅笑,再唤他“夫君”……纵是不能,纵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她的原谅,她始终不肯再对他展颜、与他有所牵连,那么,退至最后一步,这一生,能远远地看着她,也是好的,只要她好,他就心安,心底最卑微的乞求,已经如此,他愿默默地守等她一生,哪怕直到等到这一世之尽,方能等到她再次向他看来,那也值得,却未料想,原来,他宇文泓,连等待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观音死了……
这是天下间最残酷的四个字,每一字每一划,都像是尖锐的剑刃,锥心刺骨,伤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身躯,一世也不会好了,因为心,就此束缚在寒冷的永夜里,再无光明。
真正在心底接受萧观音死亡的那一日,无论如何酗酒、都无法借醉逃避事实的那一日,浑身酒气、醉眸幽深的北雍之主,跌坐在萧观音生前的居室前,在望见那条蜷在廊下的黑狗时,混沌的脑海,忽地忆想起新婚那年,在携萧观音同至郊村、遇见这条黑狗时,农人常春曾经说过,此黑犬天生白尾,是克主之相。
……是克主之相……
醉得脚步踉跄之人,猝然抽出手边长剑,摇晃着指向了蜷趴在地的黑犬,起初的瑟缩后,察觉到身前之人用意的黑犬,面对冰冷雪刃寒光,并没有闪避躲惧,而是更低身地趴了下去,耷拉着双耳,不做挣扎,昔日晶亮的双眸,早无光亮,始终等不回主人的它,似已对生死,了无畏惧。
但最终,要命的寒刃,并没有斩在它的颈上,而是骤然失力地,落在它的身边,“叮”地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也彻底跟着碎了,再也无法凝结修复,永也好不了了。
……哪里是这条狗克了她呢……是他,克死了她……他这天生无人爱的天煞孤星,本就该一世得不到半点温暖爱意,顺从天命地孤独而死,为何非要去亲近招惹她,为何非要向她索求爱意,他害了她,她那样虔诚柔善的向佛之人,本该受她的佛祖庇佑,平安清静一世,至死不知伤悲、不落泪水,是他易了她的命,是他害了她……
……他克死了萧观音……宇文泓……克死了萧观音……
心死在了这一日,所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北境改朝换代,国号为“殷”,殷朝的臣民们,眼睁睁地看着新帝,一日比一日更疯,虽幸好,这疯病,暂还没传染到涉及江山民生的朝廷政事上,在国家大事上,新帝虽还像位君主,但除此之外,一言一行,毫无人君之像,一日疯过一日,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疯事,传遍朝野,令人心忧惶,生怕哪一日,殷朝的皇帝陛下,彻底疯癫,给整个北境,带来灾难。
一时,皇帝要灭佛,因所谓佛家,竟未能庇佑一位生来半点恶事未做、心怀众生、常做善事、一心向佛的柔善女子,令她遭受苦难折磨而死,令北境上下,不得信佛,拆寺毁庙;一时,皇帝又不灭佛,而是在问那些日日受人参拜的佛祖菩萨,是因何善事受人香火后,道他的妻子,是天下第一至善之人,也理应尊为神女,受人参拜,如此令世人瞠目结舌的肆意行事,坐实疯癫传言的同时,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越来越多的疯事流言,真真假假在民间散开,传遍天下。
外界流言如沸,而宫中,永是寂寞如雪,夜阑无声的时候,皇帝亲信,会见陛下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阶上,缓雕着手中一枚木像,木像雕成的那一日,帘后的承安,因关切天子,小心翼翼地大胆看去,见孤家寡人的皇帝陛下,将脸颊贴在那尊观音像上,挟着熏浓的酒意,沙哑着嗓音,如泣般喃喃自语:
“……观世音,南无佛,
与佛有因,与佛有缘,
佛法僧缘,常乐我净。
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
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
第113章 梦魂
如泣如诉的喃喃醉声, 回荡在孤寥空旷的大殿之中,似一道又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那阶下的男子, 紧紧缠缚在这深深宫阙、这人世之中, 余生不得欢喜、不得自由, 往日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柄柄冰冷的尖刀, 在每一刻、每一时, 无情地在皇帝心上磋磨,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大权在握的万里江山, 他得到了能与她可能拥有未来所需的一切后, 却独独失去了她, 皇帝再也等不回他的妻子,所谓天子,正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的殷朝皇帝,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疯了,原先一会儿要灭佛拆寺毁庙、一会儿命全国臣民参拜仙逝皇后的皇帝陛下,忽地开始向佛,不仅向佛, 天下间几乎所有的教派, 哪怕是边族所信之教, 皇帝都一一地跟着信了,他信仰所有的教派,向天下间所有的教派祈愿, 求他的妻子能够死而复生、回到他的身边,他命全国上下,不许有人伤害蝴蝶,见蝶类受风吹雨打,应主动庇护之,只因他的妻子,曾同他讲过化蝶的故事,神思狂乱的的皇帝陛下认为,也许仙逝的萧皇后娘娘,一缕香魂,转系飞蝶,天下间翩翩飞舞的每一道蝶翼流光,都有可能是她,是他的妻子萧观音。
一时,在宫宴上,大发雷霆,斥责弹箜篌的乐女,乐艺不精,侮辱了这空灵仙音,要将亵渎仙音的乐女,推出去斩首;一时,又改了主意,道皇后不喜欢他这般,将跪求地上、吓得半死的乐女,客客气气扶起,引至上座;一时,在宴殿中手舞足蹈,癫狂无状,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失了心智的宇文二傻子,并道要亲自弹曲箜篌,予满朝文武听,以助此宴佳兴;一时,真坐到箜篌旁了,拂拨乐弦没几下,却又当着宇文皇室与满朝文武的面,抱着箜篌,哀声落泪,泣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饮泣吞声的一字一句,是肝肠寸断的相思蚀骨,皇帝是天子,却也是鳏夫,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萧皇后远去的香魂,也带走了皇帝的心魂,向来天子好琼楼玉宇、好后宫丽人,但北境殷朝的皇帝陛下,却不爱轩阔殿堂,不爱各色美人,他命人将昔日雍王府长乐苑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搬移至宫中,以宫中长乐苑,作为日常起居之所,苑内,除心腹近侍外,也无美人相伴,有的,只是花草蔬果、莺雀鹅犬,有时,入宫议事的朝臣,可见堂堂北境至尊之地,有群鹅连城一线,浩荡而过,御池之内,游水的不是各式珍禽,而是这一只只噗通跳水的大鹅,白毛浮水,红掌拨波。
昔年暗中追随长乐公之臣,皆盼陛下失妻之痛带来的种种异举,早早消了才好,而心有不甘、心怀不轨之人,恨不能对此火上浇油,殷朝的皇帝陛下,彻彻底底疯癫,才最合他们心意,虽满朝忧灼的表面之下,是人心各异,但不轨之人,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同随满朝文武,奏请太后娘娘,劝陛下早日消解哀思,早纳新人,早绵子嗣。
毕竟,太后娘娘,本就最是疼爱次子,岂忍见皇帝陛下,哀疯至此呢
从前的皇帝陛下,也与母亲关系亲密,朝野上下原以为,太后娘娘劝一劝,多少能劝住些,但,一众朝臣寄于太后娘娘的希望,仍是落了空,太后娘娘身为人母的恳求劝解,所换来的,却是皇帝陛下的怒火,传闻中说,太后娘娘入宫中长乐苑,劝皇帝早日放下萧皇后,早日选妃生子云云,并特地推举了几位裴氏一族内品貌双全的年轻女子,作为新后人选,一字一句,本都是出自一片慈母之心,外人听来,都十分感动,可疯疯癫癫的皇帝陛下,却无法体会母后关怀,在一再拒绝之后,忽地发怒,道太后娘娘如今也是守寡之人,既如此热心于再度嫁娶之事,那他这做儿子的,也为母后再安排一桩婚事,说着就随手指了一名老奴,道要将太后娘娘改嫁与此人,气得太后娘娘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之后直接因此事气出病来,卧榻难起。
于是,伴随着疯事传言的,还有皇帝陛下这一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不孝之举,由此一事开始,种种不孝之事,在有心人暗推之下,虚虚实实地愈传愈广,让皇帝本就令臣民忧心不安的疯癫声名,更加不堪,北境之人,对此只敢私下悄议,不敢大加闲谈,毕竟,传闻中说,疯癫不孝的皇帝陛下,性情越发暴戾嗜血,动不动就要杀人,有一夜,忽然犯了疯病,竟然直接提剑,将身边之人尽皆杀死,御殿血流成河,直至天明,就连太后娘娘抱病劝阻,都差点死在皇帝剑下,如此可怖,令人心惶惶不安,怎敢如从前直唤“二傻子”般,对如今的皇帝陛下,在明面上非议半个字
如此传言,愈传愈烈,自也早已传至南地,与北境之人不同,南地之人在茶余饭后,已直接称北地殷皇为“疯帝”,肆意嘲笑,这些嘲笑声,到不了殷朝皇帝的耳中,除了机械地处理北境军国之事,他耳边回荡着的,只有种种昔日之音,莞尔动人的轻轻笑声、幽婉悠扬的箜篌之声,他总能听见往昔的声响,也总能看见她的影子,就在他的不远处,仅仅几步之遥,就可走至她的面前,就可将她拥入怀中。
她就在窗下看书、就在庭前莳花,他总能看见她,一抬头就是,清澄的阳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衣上发上,为她周身柔拢温柔光辉,沐染漆发如金,细细的暖风中,她鬓边的金色发丝轻轻摇曳,如颤颤的蝶须,一下一下地,轻触在他的心房上,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去,引得她抬起头来看他,就像从前在长乐苑时,知道自己心已开花的他,烦人得很,无事时总爱黏着她,看书不好,看花也不好,总看着他宇文泓,才好呢
幻影中的她,一如在长乐苑时,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来看他,盈盈秋水眸光,温柔地落在他的面上,可他却心有戚戚、不敢近前了,眼前之景越是美好,他心底就越是清楚,再近前半步,这幻影就将消失,如烟雾散化,了去无痕,连带着把他的心也掏空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冷风吹过,遍体寒凉。
白日里,太过清醒,骗,也骗不了自己,到了夜里,总是渴望入梦,在难辨真假的糊涂梦境里,与她得一夜旧日温存,可,上天不遂他意,他总是梦不到她,自在心底真正接受她死亡的事实后,他再也梦不到她了,一夜夜歇在如今的长乐苑,一夜夜梦回曾经的长乐苑,不管白日黑夜,他总是形单影只,总是,一个人。
又一夜,皇帝也不知自己是夜半醒转,还是陷入了迷恍的梦境之中,在黯淡的灯光下,闻听有隐隐约约的箜篌乐声,睁开双目,趿鞋下榻,循着断断续续的乐声,拂过重重帘幕,一步步地寻走至她曾经在内写字弄乐的偏室,见室内箜篌犹在,无人弹奏,可乐声轻缓,若有若无地萦绕室内,就在耳边。
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深夜里,他闭上双目,记忆好似回到那年暮春的夜晚,那一夜,他将她从澹月榭带回,她弹箜篌以清心宁神,尽管那时与她结为夫妻已有不少时日,尽管他平日已多次听她弹过箜篌,可那一夜,好像才是真正第一次凝神去听,真正第一次认真去看,看他究竟娶回了一位怎样的妻子,认真去想他的妻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一次,她落入了他的眸中,也真正地落入了他的心里,及后,他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真似曲中所唱连理之枝,每一寸心绪,都与她紧紧缠在了一起,心魂尽已付卿,可卿影,再也无法映入眼帘,心神混沌的皇帝,睁开眼来,见眼前已非暗夜,明晃晃的夏日午后,室外骄阳下,万物静寂,室内湘妃竹帘四垂,光影交错,如藻荇轻漾,伴随蔷薇花影,摇映在叮铃轻响的水晶帘上,一切安恬美好一如从前,只是,没有她,只是,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携着所有的旧梦,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其实上天,早已为他示警,那个她消失于火海之中的可怕梦境,在最初相识的那一年,即已出现在他梦中,可那时的他,不懂得珍惜,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总想着人世长远,人世长远,现在想来,她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红颜薄命的命运,那年在草垛上望星时,她即已说过,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他心觉不详,拿话驳她,道天涯海角再远,走上一世,也能相见,她却幽幽叹道,生离或可再见,但若死别,就无可奈何了。
无可奈何了
皇帝从重重叠叠的混乱梦境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枕面已湿,这一日,他因病罢朝,朝臣们望着空空如也的御座,心思各异,其中不乏有些活络者,想将女儿姊妹送入宫中,以博君心,助力家族,但,萧皇后那等人物,委实过高过高,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勉强得入皇帝陛下的眼睛呢
一些朝臣,还在蠢蠢欲动地默想时,陛下旨意已下,召萧皇后之妹萧妙莲,入宫觐见。
第114章 疯子
萧家姐妹, 皆是美人,只是相比姐姐倾城名传,妹妹萧妙莲如被明月光辉所遮, 名声要相对低上许多, 但其实, 不与那天上明月相比,萧妙莲本也生得十分娇俏可人, 在一众闺秀中, 可说是颇为拔尖的,容色俏丽, 宛若三春之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