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久安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孩子的事, 理所当然的,一切全凭皇帝做主。皇帝说好,那就是好。
春猎半个月,皇帝看不见的地方,小情况不断。
皇女们是带着侍君们来的,大家营帐都在一起,各家各府带的人也多,这个看不惯,那个关系又不好的,磕磕碰碰,冲突摩擦,一天总要有个两三场。
六皇女的侧君,是琅琊谢家的,南边来的,本就水土不服,也跟六皇女一样,离不开药罐子,他的小仆出去倒药渣时,倒得敷衍,药汁撩在路过此处的小仆脚上。
而那小仆,是三皇女侧君身边伺候的,平日里也算半个主子,横惯了,见这个倒药渣的小仆眼生又穿得朴素,以为是哪个大臣家的仆役,这就闹了起来。
闹大了,六皇女侧君的小仆摔伤了腿,三皇女侧君的小仆被挠花了脸。
最后惊动了营帐离此处最近的裕君。
他遣人出来问了情况,沉默了会儿,让自己的随行医士去给两位小仆诊治。
那随行医士叫林之敛,是周术的徒弟,长相勉强算清秀,不过眼睛生得好,细长妩媚。年纪不小了,有三十出头,七八年前,婚配给了太医院的小医女,哪知过门没多久,小医女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个克妻的名声,和一个刚满月的女儿。
如今,女儿都有六岁了,他仍然是个医士,虽然医术可以,但做不到拔尖精湛,就难拼得过女人,只能在后宫,为后宫的小宫仆们瞧瞧头疼脑热之类的。
裕君习惯去照顾这些太医院的男医士们,他知道他们的难处,愿意给机会,于是这次,便让他带着女儿一起来了。
他仔细给两个小仆接了腿,涂了药。正准备收拾药箱离开,三皇女来了。
她是被自己的侧君十万火急喊回来的,本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回来了,侧君甩着脸色,说六皇女的那个妖君在他面前摆谱。
三皇女直听得翻白眼,三言两语打发了自己的侧君,出帐篷透气,又后知后觉想起,侧君说的小仆,好似是那个长相妖里妖气,嚣张跋扈的小美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三皇女无聊至极,就过来瞧瞧这小美人的脸,是不是真的被挠花了。
小美人一见主子来了,顿时哭闹起来,偏要三皇女哄。
三皇女的目光,却停在林之敛的身上,灼热了起来。
她完全没听到小美人的声音,她走上前去,蹲下,歪着头,看着林之敛。
他穿着浅蓝色的医士官服,袖口绣白色锦边,很好看,好看的仿佛有香气,沁人心脾的药草香气,苦中带着甘甜,甘甜中蕴着苦涩。
“我怎没见过你?太医院的?”
林之敛抬头,他没见过三皇女,但知道皇女中个子最高,长相偏异域,长眉深目鼻梁高,又天然唇角带笑,看起来花心风流的那个,就是三皇女。
“我是太医院的医士。”
“谁带你来的?”
林之敛以为她在盘问,连忙道:“是裕君带我来的,已经准许我和女儿……”
女儿?三皇女唇角的笑没有了。
“你妻主也是太医院的吗?叫什么?可有随行?”她沉声问。
“妻主名叫秦淼,从前是太医院里看管药方的医女,已谢世多年……”
三皇女眼中碎光闪烁,嘴边的那抹笑意,又浮了上来。
三皇女看中了太医院的一个克妻的医士。
医士叫林之敛,出身寒微,十几岁上京念了医科,拜入周术门下,做了周术的徒弟。家中双亲已故,远房亲戚也都在千里远的海连州,可谓是真正的孤寡一人。
哦,对,还有个女儿,今年六岁,还未上学,是他一个人抽空回去,教着开蒙读书。
女儿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已知道帮他分拣药材,说以后也要做个医士。
三皇女自打遇见了他,腹中那团火就没熄灭过。
那火烧着,驱使她常常以侧君身体抱恙为由,指名林之敛去瞧。三皇女两个侧君,轮流都生了“病”。
一个侧君瞧出三皇女的心思,没给好脸色,还阴阳怪气讥讽林之敛不要脸。
但另一个侧君一点就透,好言好语以礼相待,还很大度的劝三皇女收了林之敛。
三皇女只笑不语。
那侧君立刻明白了三皇女的算盘,说道:“殿下要真心疼惜,给个侧君也可。”
三皇女笑着反问他:“给了他侧君,你怎么办?”
“只要殿下高兴就好。”其实,他也打了算盘,以林之敛的年纪身份,又生育过孩子,侧君都难捞,哪能威胁到他?但他如此说出来,三皇女正在兴头上,万一真给了林之敛侧君之位,那他这个“大度豁达,有正君之风范”的侧君,就要升一升级了。
三皇女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三皇女进宫,给皇帝跪下,说了她的意思。
“儿臣想纳林之敛为正君。”
皇帝只有一个字送她:“哼。”
三皇女锲而不舍,仍然在每次问候皇帝时,说出自己的诉求。
对于皇家而言,什么丧妻的鳏夫,多出的孩子,只要想要,总有办法抬了他们的身份,塞他们进府,孩子也给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所以什么规矩,什么体面,什么体统,实则都能变通。
可再变通也有个尊卑高低,这种已婚配过,还生育过孩子的人,就是进府了,服侍在身边了,那也不能是个正君。
所以皇帝一直不理她,她说就让她说,总之不会让她真这么做。
此事拖到了庆历二十七年秋,三皇女酒醉,把林之敛拖回府,拘着了。
此事是她夜晚做来的,林之敛没有亲朋在身边,也没多少人知晓,故而闹得不大,但总归是面子上不好看。
皇帝生气,可也不是大怒,只是对她做这种出格事失望而气罢了。
而且,皇帝也顾不上训斥她,因为安乐皇子风光大婚,皇帝一心都在安乐皇子身上,至于三皇女的这件事,她扔给了贺玉。
贺玉听裕君说了此事后,头痛了一夜。
等三皇女来,他想站起来打她一巴掌,可手指蜷了蜷,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孩子,是夜月的,他又下不去手。
“你怎能做出……”
“他有了。”三皇女再次抛出一句震惊贺玉的话,“再不让他进府,他在外面就遮不住了,我是为保他。”
“什么时候!”不知为何,想起那个林医士,贺玉心如刀绞。
“夏天我让他到府上去给刘侧君诊脉……那时候有的。”她说。
“你怎么能……”
“我喜欢他。”
贺玉闭上眼:“喜欢,就能如此吗?”
“喜欢,总比不喜欢强些。”三皇女看着贺玉,淡淡说道。
贺玉捂着眼睛,久久无言。
是,不喜欢还要交换婚帖,不喜欢还要抬他进府,是要更可怜些,就像皇上对他一样。
那次见面,不欢而散。
忙完安乐皇子赵要的婚事,皇帝想起了简皇子,想起了冯素,想起了遥远的王府时光,最后,他发现自己只有一处可去。
她独自一人走到清宴宫,贺玉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正在侍弄花草,见她来了,笑了一笑。
皇帝看着贺玉,看了好久,慢慢说道:“玉哥,上了年岁后,比从前好看了些许。”
身边的侍君们,几乎都变了,多多少少的,从相貌到感觉。
她已经不再迷恋他们的头发,也不再沉迷他们带来的欢愉。她如今,每一次都在追寻从前,从前的年轻,充沛,热烈。
到最后,才会在一切热烈都淡去后,想到她最想要的——安谧。
也唯有贺玉,没怎么变,能带给她从前的安谧。
皇帝躺在贺玉的腿上,指着他手中的花草:“这是什么?”
“吉祥如意。”贺玉说,“文宝送的。”
“文宝。”皇帝想了想,想起了,闭上眼睛,嘴角弯弯,“朕的第五个儿子。”
“皇上想简儿了?”贺玉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头发有些已经灰白,夹在黑发中,梳理的一丝不苟。
“想了。”皇上缓缓说道,“想素素了,也想风秀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贺玉。
“也想玉哥了。”她伸出手,摸着贺玉的脸,“玉哥,你喜欢朕吗?”
贺玉笑了起来,眼神中满是温柔,他声音很轻,含着笑,回答她:“皇上知道答案。”
喜欢多了,他会在宫中痛苦心碎。
喜欢少了,他则无法度过这没有意义的一生。
所以,他对皇帝,只有恰到好处的喜欢。
这种喜欢,是他尝试过多次后,不会痛苦也不会贪心的喜欢,很淡。
更多的喜欢,早已被封存在了二十多年前,封存在了她还是三皇女的时候。
谁会不喜欢她?她高高在上,熠熠闪光,她一颦一笑都令人神往,她慢慢走来,与他说话时,他狂乱的心跳令自己四肢发冷。
贺玉想,自然是喜欢的。
喜欢过的,也不会遗憾,不再难过。
皇帝说:“玉哥,朕想了……三皇女,朕就成全了她。”
她说:“朕想起,朕也是三皇女,成全了她现在的任性,或许也是成全曾经的自己。生在皇家的孩子们,这一生都不得自在,敢为了谁任性一次,都不容易……朕,成全她。”
“谢皇上。”贺玉把编好的花放在皇帝的发上,花遮住了她的丝缕华发。
庆历二十七年末,三皇女有了个正君,姓林,出身寒微,是个医士。
嗯,曾经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小感伤。
唉……
想了想,结尾番外会写五皇女和三皇女。
林之敛也还算不错,当然,只能算不错,不错,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