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旁人打仗总是说前面的事情,他们老霍家,只要停歇,就会站在高处往后看,他们不管走多远,都不会怕,他们知道,娘在,奶在……她几千里万里的跟着,一直跟到了这里……
木桶清脆的坠在井下水面,辘轳发出人间的吱扭扭的声儿。
七套亲卫服饰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东屋的炕头,陈大胜坐在炕上,穿着老太太给他寻的新衣裳。
老太太跟孙孙细细碎碎的唠叨就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我不难过,你看我都没有哭,要说难受,你大伯没了那会儿,奶是真难受,可没多久他们跟我说啊,你二伯,你爹也去了,我就想啊!挺,挺好!兄弟三还有你爷总在一起了,他们几个有把子傻力气,就啥也不怕了,一家人在一起不挨欺负,是吧!”
“恩,还有臭狗哥他们。”
“……对!都去了。”
七茜儿一手提着一个满桶水,从窗台下换了霍老家管事衣裳的呆瓜们边上过,余清官就赶紧站起来,有些羞涩的说:“小,小嫂子,我来吧。”
七茜儿有点别扭的倒退,强笑着摇摇头,她提着桶进屋,把水单手提桶就倒进了锅里,接着又出去打水。
她一趟一趟的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能让自己忙活起来心里才松快些。
陈大胜加上外面这六个,还有一个叫羊蛋的,对!后来再加上安儿,老太太,十个牌位就是她供奉的一生。
初一十五,清明鬼节,她还要年年送寒衣过去。
孤零零几十年,世上只有她一人独活,这些人都早早的去了。
他们初到边关三年,先后都在那边扎了根,还有这个叫余清官的,他还把老家的老娘,媳妇儿,还有孩子们也接过去了。
那时候的他们一定觉着,好日子从此开始了吧?
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外敌开始徐徐侵入,他们那上峰还不会用人,就拆了他们用。
三年,陈大胜在左梁关没了六个兄弟,便开始二十年的独自坚守。
而他们新成的家,也都各自散去。
陈大胜怕没人供奉他们,就做了灵位让人带回庆丰城泉前街家里,请她帮着祭祀。
二十多年,这几人的后人陆续长大,没有父亲帮衬,母亲又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陈大胜就给他们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女。
陈大胜一人俸禄分成八份,要养活别人的孩子,便捉襟见肘的连累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儿。
谁不说他仁义,谁不说他忠诚。
可家里的她呢?她跟安儿就拿着鄙薄的,从乔氏手里抠出来的零碎煎熬日子。
那时候她多恨他啊。
后来她老了,却慢慢想明白了,干嘛想靠着个谁啊,你自己不是人么?你自己没有手么?
她为什么要一天天的等着这个人呢?要是早醒悟了,靠着自己挣扎出去,她的安儿也不会……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争气!
缓缓呼出一口气,一生过不去的坎儿,其实早就都烟消云散了……上辈子,她就想明白了,如今就是别扭了。
“嫂子,水烧开了。”
管四儿低头看看铁锅内翻起的水花,又愕然的看看七茜儿,这小嫂子好大的臂力,来回提了两大锅水,熏的堂屋都不能进,害的他们都躲到东屋窗户下面了。
七茜儿低头看那咕嘟咕嘟的一锅沸水,又抬头看着这孩子,就笑了,四十年离子之伤若大梦一场,看在你们双眼含光活蹦乱跳的份上,我!就再不与你们计较了。
这次我要不把你们的日子调理好了,我就白活这一回!
这次,我不把你们收拾的一个个独挡一面,我也白活了。
管了你们四十年阴间的日子,阳间这一遭我过不好,就对不住老天爷了!!
想到这里,七茜儿就对着东屋就喊了一嗓子:“陈,陈臭头,你出来!”
坐在炕上吃着点心,跟奶奶闲聊的陈大胜一愣。
他的名字从未被这样的人,还是女人,用这样的,理直气壮的方式喊出来。
想到这是媳妇,他真是又激动,又有点那个啥的,怪害羞的。
老太太听七茜儿不客气了,便笑了,一伸手她给了自己傻愣愣的孙儿一巴掌道:“赶紧出去!没听到啊,你媳妇喊你呢!”
陈大胜咽下点心,还傻乎乎的对阿奶笑,说:“哎!知道了。”说完,他一伸手便把桌子上的点心隔窗送了出去。
余清官冒半头,自然的接了过去,跟窗根下面的人分吃了。
老太太无言的捶捶胸口,哎呦~这个败家子儿啊!她的点心啊,那是皇帝老爷给的点心啊……可谁让她孙喜欢呢,那,那你们,就吃吧,吃吧!
吃干净就省心了!!
陈大胜套好簇新的老布鞋,掀着门帘子来到堂屋。
他的眼力看不出女人的美丑,也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反正吧,他就觉着握着自己手写名字的这个女人,她,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也是一切女人都不能比的。
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始,便站在那边手足无措。
可七茜儿心里是跟他是半熟的,看他出来,就带着他开了西屋锁,进了西屋,又从腰下取了四五把钥匙,挑出一个铜亮的扭开最大的红木柜,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荷包。
陈大胜跟着,就觉着媳妇儿出出进进的这套动作,咋就那么?恩?他也说不出来,就很厉害的感觉。
荷包倒着,几块亮闪的碎银被抖落手心,七茜儿惯熟的上下颠颠,陈大胜就又看醉了。
真好看啊,真了不起啊,他娘到死手里一文钱儿都没握过,阿奶手可紧了,谁也甭想从她手里挖出钱来。
自己媳妇咋恁厉害呢,这才几天就有这么一大把钱了,这是咋从阿奶手里弄出来的呢?
陈大胜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笑的脆甜。
他娘死前老唠叨,早晚从刁老婆子手里弄出几文使使,这可不是,不是几文,是好些个几文了。
七茜儿满足的掂着碎银子,这是她最近的破习惯,每天都要颠颠才过瘾。
她现在不必动用瘟神庙的那些东西,也是有钱人,就连上辈子做老夫人了,都没这辈子这来多的余财。
常伯爷那边最初给了二百两,井盐跟铁料她换了铺面,现在也不知道人家给几间,反正几间也是赚。
倒是后来常伯爷那边送家具的时候,又给了不少家用的杂物,粮食,布匹,还有三只下蛋母鸡,外添了她五百两,算那些半旧棉絮,织机农具杂项钱。
后加上皇爷给的一百两赏赐,她如今算作有现银八百两,实落手里七百两。
皇爷给的不能花,就只能摆着,要么给阿奶抓着玩儿。
老太太抓住了就是她的,七茜儿也没打算要回来。
庄子里连个货郎都没有,她提前抓出来的这十两碎银,就一直没有用的地方。
颠完,分出几块碎银子估摸好份量,七茜儿就把银子塞到陈大胜手里。
陈大胜看着手里的银子有点莫名其妙,很快,他竟低着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没,没听说,见面,见面给男方钱的,是这边的规矩么?”
他脸上热辣辣的,觉着全身都是火,这果然是皇城根的媳妇儿,太,太了不起了,还给他见面礼呢。
七茜儿闻言都气笑了,什么跟什么啊。
一肚子前辈儿里带来的火气涌上心头,她是老太太带了十几年的,就难免有了点老太太的风范,她瞪着他说:“想啥呢!还给你钱儿?美的你!你把脑袋放到脖楞架子上想事儿成不成?这是五两,你去巷子口斜对面,那个上三个台阶,有红漆大门那家,那是老陶太太家,她家羊多,你去牵一只回来。”
陈大胜有些懵,他被七茜儿这种跟阿奶近似的语气完全控制住了,便不由自主的低声道:“一,一只羊?就?就五两?”
虽然,从小长到现在他都没有花过钱,可五两对他而言也是个大数目了。
七茜儿眨巴下眼睛,点头道:“对!五两。五两还多?出庄子你去买,十两你看能卖一只么?咱奶到是说从前村儿里收羊的八百钱一只,也说那是从前了。
我是庆丰城这边长大的,这边的羊价一直在三贯左右,燕京这边啥也贵,羊早就快四贯了,那边营儿里收也是这个价,就可惜没人卖。
咱这一庄子人,也就陶老太那边是讲理的,你给添一半价格她就高兴,就给五两,牵她家一只肥羊回来。”
陈大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摸着后脑勺,握着银子问:“……好好的,杀什么羊啊?我们带干粮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又被七茜儿又收拾了:“你大老远带了你兄弟回来,家里待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人家这是奔着你家来了!多少年一起吃苦的交情,就回家这几日,不得给你备下些油水,给你们添点膘?”
陈大胜又是甜蜜,又是慌张的摆手:“不是,那不是阿奶有羊,我看好几只呢……”
看着这张跟安儿相似的圆脸,七茜儿就不能打他,就只能吸吸气,忍忍怒道:“你,你这个……算了!原本是个傻子,我跟你说这个,明儿气死我,谁心疼我啊?”
陈大胜一脸懵,这如何就气死了?
七茜儿指着窗户外,压着声音道:“经历大老爷!你不去看那几只羊都多大了,那都是老羊。阿奶说是养活羊贴补家里,从你们不在屋里,丁香嫁了,也就这几只伴儿陪她,要卖早就卖了,还等你来吃?哦,老太太心尖上的伴儿,你回来就给阿奶弄死一只?!”
这样啊!这样啊!
陈大胜点头如捣蒜,还羞涩的呲呲牙,一伸手他在身边摸摸,想到衣裳脱到东屋了,便说:“不用你钱,这是你的。我有!回来的时候,郭佥事说现在还没有铸钱,我们的俸禄也要等到满月才有,恩~还不一定按日子发放,如此就一家给了五十两安家费,还有我这些年也存了一些,都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呢。”
说完,他讨好的对七茜儿笑:“一会儿,我都给你。”
稀罕的,这是带钱儿回来了!还给自己呢。
七茜儿立刻就抿嘴笑,到底跟从前不同了。
看媳妇儿笑,陈大胜也笑。
他不由自主讨好:“恩,都给你!”
呸!你现在想给啊,我还不要了呢!
七茜儿给他一路推到堂屋外,指派他说: “买你的羊去!”
隔着窗棂看他们处的好,老太太就放下心笑了起来。
也是,她的大胜这么好,茜儿怎么可能不喜欢。
陈大胜走到门口,脚下一拐又来到他兄弟们面前,他把手里的银子上下学着七茜儿颠着,语气也是得意极了,还笑的甜滋滋的说:“我,我媳妇……可厉害了!跟我阿奶一样。”
厉害,可凶呢!
在陈大胜的眼里,这世上最好的,最合格的女人,就得是阿奶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做的主,什么都能抗的住,这就是好女人。
他的弟弟们看着他离开,又一起互相看着,也真心为他高兴起来。
老太太趴在窗户上看着孙子喜滋滋的离开,便冲七茜儿使劲招手。
七茜儿满面困惑的进屋问她:“咋啦?”
老太太特别满意的对她笑:“他去干嘛了?”
七茜儿道:“恩,我让他拿五两碎银陶太太家买只肥羊去。”
老太太本来还笑,刹那就满眼金星,坐起来就要往炕下蹦。
却不想,七茜儿立刻跑过来扶住她,在她耳边悄悄说:“外面那几个,是你孙子背后的皮,是他的肉,是他的骨!他们能豁出命替你孙子死去!还有,这是花我的钱儿,没用你的。”
老太太愣了半天,才撇着嘴嘀嘀咕咕的依旧是下了炕:“你跟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干啥,你以为我想干啥?我就,就下坑,我,我找点东西去……我,我茅厕去!”
她怪不好意思的下了炕,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儿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