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哎!路上小心着点儿。”
“好!你受累,多多照顾阿奶。”
“知道,有事没事儿甭乱跑,家里都好着呢。”
“哎!走了。”
“恩!去吧。”
他们就如此分别,从头至尾,陈四牛也好,乔氏也好,其实早就不值得一提了。
风雪遮人眼,七茜儿眼里很快不见了陈大胜,她现在倒是有些困了,就轻轻打个哈欠,转身晃晃悠悠回到老太太院子里。
一进门,她便看到老太太在正堂方桌下系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捆着喜鹊,喜鹊腰上扎绳,坐在一个草垫上。
小丫头对于绑起来,坐地上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她手里有一块她从没有吃过的好东西。
一块白白的冷豆腐。
看七茜儿进来,这精怪就转了个身。
七茜儿看老太太抱着东西来回奔忙,就问:“您这里还有事儿么?不然我帮您提前做了晚上的饭食?”
老太太占了人家小两口一大堆的东西,这会子看到七茜儿发困,这才感觉不妥当,闻言她便讪讪笑笑,颇大方的说:“不用,不用!晚上你也不必过来,我这里啥也有了,呵……你回吧,不用管我!明儿你想睡到啥时候,就啥时候……。”
她这人便是如此,东西充裕了,她反过来侍奉七茜儿都没啥问题。
七茜儿闻言点头,转身出屋,走到院里才想起自己想吃点细面,如此,她就一伸手卸了手边的窗户,在门帘后面愤怒的那双眼里,端了老太太一碗白面出来吃。
当然,临走窗户是又给人家按上了的。
身后,老太太愤怒的喊:“明儿你过来,要把我的碗给我拿回来!这是我老家带出来的!”
七茜儿愣了下,抬手看看碗底叹息:“呦,来历还挺大。”
回到家,她插门烘火蒙被子就睡,这一睡就睡到第二日三更不到,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外面北风呼啸,她推开窗户,夜中见外风雪更猛。
又估摸下时间,大概如今子时已过,却依旧想去后院推推磨盘才舒服,如此便寻了陈大胜上次从后山扒的榆树皮,到后院推磨去了。
总不能白推吧!
老宅后院磨盘的牙口忒好,推到约莫五更天,便细细碎碎扫了七八百斤榆皮面出来。
七茜儿是个会过的,就寻了家里的豆面掺和进一盆,再将掺和好的榆皮面挖了五六十斤的样子背背上,她这就预备出门了。
是,大雪当中不到四更天,七茜儿要出去做些积德的事情了。
在上辈子,庆丰城里有个要饭的老善人叫秋花子。
这秋花子要饭从不用碗,就饿了随意找个饭铺门口一坐,大店小铺面不拘什么地方,他坐下就有人掏钱儿给他付账,想吃什么店家还亲自出来问,还要亲自出来奉酒夹菜伺候着。
那会子,能伺候秋花子吃一顿膳食就是庆丰城最荣耀的事儿了。
秋花子睡觉,也是随便找个屋檐就躺,但只要他躺下,身后屋主就肯定就会抱新棉被给他捂着让他取暖,要是遇到冬日,还会给他烧个篝火,添上一夜柴侍奉着。
就是这样一个受人尊重的老叫花,他却害怕给人添麻烦,轻易不受人供养,而在一个深冬,他冻死在旧城的老宅屋外了……。
给秋花子送葬那天,多半城庆丰城的人都出来披麻戴孝,七茜儿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老人的事儿的。
那天她扶着老太太赶着家里的大车,一起去了秋花子的家,一见便知秋花子果然家世不凡,他家老宅那真是一处曾毗邻府学,书香浸染的好宅院。
也是在那时才知,秋花子真姓秋,据说是前朝名门之后,他家败之前,是老庆丰城中的一秀才,家里有所私塾,且家资颇厚有城中旺铺十数间。
庆丰城破后,难民聚拢粥棚,后朝廷的粥棚开不下去,就不断有人饿死……直至一场风雪灭了更多人的性命……而秋花子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阶段。
那会儿朝廷都没了力气,有点能力的就开始凭良心去救人,大家都出力,有的是力所能及的善人,可像秋花子这样倾家荡产的善人,却就这一位。
起初他收留了十数位孤儿,随着上门求助的人越来越多,秋花子便来者不拒,一直赈济到他自己也变成了要饭花子。
到最后,这位可敬的老人倒也爽气,就披着衣裳拿一个碗,跟着家里的乞丐一起走了……很多人都说这就是个傻子!
见仁见智吧,反正老太太说过,当初她们村子一起逃难出来的,要是遇到秋花子这样的活菩萨,只给一口饭吃,只要一口,兴许能多活百十位了。
老太太那人是抠,可知道秋花子的事儿后,年年冬天都让七茜儿老城里去找,要看看老人家身上穿的可暖和,要是没有过冬棉衣,就扯新布新花给老人从里到外做新的。
可是这样的好事,哪又能轮上她们。
一城供养的老善人,他到底是死了,死于寒冬。
送葬那天半城人披麻戴孝,扶灵打幡,抬棺一起走到老城郊外,便遇一个岔路口,又看到一群人,那秋花子的妻儿后代。
七茜儿那天也去送灵,一眼便能分辨出,秋花子的妻儿过的一点都不好,他们斩衰孝衣都可能是借的。
又怕人认出他们是秋花子的后人,这群人便以帕遮面,在路边哭灵,而哭灵的声音也不是好的,从上到下竟全家都在骂这个老花子。
葬礼声势浩大,一路灵棚接送,亲人外人交错而过,没人吵没人闹,没人争辩对错,更没人相互指责。
对外人来说,一碗残羹是条命,对于秋花子后人来说,长辈倾家荡产害的是他们的前程,你想做好人做活菩萨你出家去,你何苦娶妻生子……
老太太说过一句话,别拿没奈何的事情去讲人间道理,这里面没有道理可讲,各自凭良心做人吧。
七茜儿现在做的就是凭良心的事儿,她有能力了。
虽现在难民散了,她还是想去秋花子家看看,若是那位老人家依旧收留了那么多孤老,她便出手救济。
若是没有,她便自己寻一些孤老,也做个力所能及的善人。
如此,她背着一袋子榆皮面就往房上蹦。
最初这下顺畅无比,但想连续蹦跶,却开始连续踩烂屋瓦,还不是自家的,是人家成先生家的屋瓦。
七茜儿心里一颤悠,就泄了气,一慌张便从屋顶咕噜噜的滚了下去。
没关系,再蹦上去就是。
再上再蹦,连着踩烂好几次,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幽幽的说:“大半夜,多大仇?您能在自己家练轻身功夫么?这是我家屋顶……”
七茜儿又吓一跳,又咕噜噜的滚了下去。
等她抬起头,便看到成师娘裹着羊毛斗篷,那小师姑穿着一件兔毛夹袄,一个皱眉满面厌烦,一个笑眯眯的正看着她。
七茜儿呲呲牙,爬起来赶紧道歉:“打搅打搅!我这就走门,出庄再蹦……手艺不好,抱歉抱歉!”
这都窘迫的不成了。
雪姑看她有趣,便笑着问:“霍娘子哪儿去啊?”
七茜儿拍拍雪,一脸无奈继续抱歉说:“整点粮食,想去城里看看能不能帮衬帮衬人,到底年景不好,总有没奈何的恰好缺咱这一口。”
这样啊!
满面无奈的成师娘就看看七茜儿说:“若如此,你且稍等下。”
说完她跳下房,没多久就提着一个布包蹦上房,丢给七茜儿道:“驱寒散,我家粮食也不多,这个给你吧,上面标注了剂量,并不怕吃错。”
七茜儿郑重道谢,却被她不耐烦的摆手拒绝,还将脑袋也扭到了一边儿。
倒是雪姑笑眯眯的,举起青葱的白嫩指尖儿提点:“气运足底,借力要快,你这样跳~不要在落点换气儿……你再试试!”
她不断的画着半圆的弧度,手指轻轻在几个关键点用了点子劲道。
啊!是这样啊!
七茜儿认真看完,道谢,又把药包背好,按照小师姑说的法子蹦跶了几下,磕磕绊绊总算贯通,却并不流畅。
她站在原地思想,也不回头再请教,过了一会子……雪姑就见那小娘子伸手将鞋儿脱了下来。
这一次,足心直接接触地面,便真是贯通了。
看着迅速远去的纵坠身影,雪姑微微叹息:“好资质!要是家还在,我就收她做我的大弟子了。”
成师娘笑笑,伸手摸摸她头发道:“得了,甭眼气了!她这辈子也不会卷进咱们的纠葛当中,您啊~就回去睡吧。”
雪姑点头,下了房顶就夸奖到:“小鱼今日也不错,也会救人了呢!”
成师娘打个踉跄,尴尬非常的就嗔怪一句:“您说什么呢……我,我是怕咱家屋顶子被她踩漏了……”
雪片飞速,刹那渡鸟,瞬间无痕。
七茜儿跳的越来越快,风雪之夜,雪势使得她行迹安全。
到底是活了一辈子的庆丰城人,半炷香的功夫她已经到了秋花子家门口。
她原本想着,趁着夜色摸摸情况,却没想到在秋花子家门口,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群老丐加不足腰的小丐,拦在秋花子家门口的老道上。
老道上停着两架板车,没有牲口拉,就如当初霍家那般,靠着人力牵移。
一群妇孺坐在板车上,抱着包袱的,抱着孩童的,众人表情绝望,纷纷眼巴巴的看着老宅。
没人说话,没人交谈……这是~怎么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丐抓着板车辕头哀求:“求求您了老夫人,是我等不要脸!看到一口吃就生讹在您家为难秋先生,您万万不能走,是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这老丐还没有说完,却听到那院子里传出一声果断的呵斥声道:“你们不用走!让她们走!!”
话音落,从老宅院走出一位身穿棉袍,头发凌乱,却鸾姿凤态的先生。
七茜儿小小的惊讶一下,她见过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秋花子,却没想到他是~这个样子的。
板车上的妇人原本眼巴巴的看着家,却听到一句这般寒凉的话。
一咬牙,她对前面拉车的儿子便撕心裂肺的喊到:“儿啊!咱走!走啊……!”
乞丐们一阵惊慌,赶忙上去拉扯,推搡之间,便忽听到附近那房上有女子轻笑,声音透雪送至这老街巷的每个角落:“秋先功德无量,您这善行舍不舍得分润出一分给小妇人啊?”
秋先生与众人皆是普通人,五更天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先吓一跳。
众人抬头四处找寻,不久便在街对的屋顶,看到一位身穿暗红色朴素棉袍,头上蒙着一块布?布上抠着两个洞的?小?妇人?
秋先生慢步走下台阶,看着房顶,半响才再问到:“这位……却不知?”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交流,这一生都没有站在屋下跟一妇人隔着房顶聊过天。
七茜儿伸手把粮食口袋,还有药包丢下去笑着说:“您莫要多想,小妇人并无歹心,只是听闻先生善名,嫉妒先生善行,今日才来蹭先生一点福报,却不知先生愿不愿意分润与我?”
拉车的年轻人放下绳子,跌跌撞撞的跑到墙下打开布口袋,他看了一眼,便激动的大叫起来:“爹!是粮食!您看!我们有粮食了……”
他举着榆皮面口袋给秋先生看了一眼,又举着跑到秋夫人面前给她看说:“娘,您看,不是我爹一人在行好,您看啊!是粮食啊……”
秋夫人低头看了一眼,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了,她哭到:“只是几十斤,撑个一两天,还不是个走……”
“你住口!”秋先生阻止了一句,便回身对七茜儿行士人大礼道谢。
这位善人的礼七茜儿可不敢受,她躲了一下,又换了一个屋顶才道:“不敢受先生礼,先生倾家活人性命,是菩萨一样的人物,您万万不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