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皇上也是不像话,”待秋欣然离开,太后面色不悦道,“安排个女冠入宫为官,还闹出这样的事情。”她一边说又转头去看夏修言:“之前玉佩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闻,你若是心中不痛快便说出来,哀家去同皇上说,这样的人留在宫中迟早是个祸害。”
夏修言垂着眼:“儿臣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祖母不必替儿臣担忧。”
“哎——”太后见他如此,神色中一丝疼惜之色,“哀家就怕你独自一人住在京城,平日里受了什么委屈,也自个儿闷在心里不愿说。”
李晗星一眨眼睛:“祖母可不能偏心,我们几个受了委屈,可也要来祖母这儿诉苦。”
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这宫里谁敢让你受委屈,别个不来这儿告你的状,就该谢天谢地啦。”
屋里众人一时又都笑起来,方才那件事便算过去,再无人提起。
夏修言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很快便称不适退了出来。
早上的时候天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潮湿。出了福康宫沿着宫道走了一段,快到拐角的时候,夏修言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侍的宫人跟着停下来,片刻便听他吩咐道:“看这天色阴沉,你回去取一把伞过来。”
宫人应是,忙转头折了回去。
待他身影走远了,夏修言才重新举步向前,离前头的拐角近了,便瞧见红墙后头露出一点青色的衣角,他停下来清咳一声。墙后的衣角一顿,片刻从后边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在福康宫中见过的小道士。
小道士见了他眯着眼睛笑了笑,慢慢从墙角后走出来,不大自在地清清喉咙:“见过夏世子。”
夏修言看着跟前青衣直裰的小吏,对方拱着手低着头,领口露出一截白皙光洁的脖子,一眼能看见上头还带着点青的淤痕,是那晚叫自己掐出来的。
他还记得昏黄的床帐上自己按着她后颈,指头上留着的滑腻触感,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几分狼狈,匆匆别开眼,冷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来同世子道个谢。”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这话她像是已同他说过好几回。夏修言听她这一声谢,神情无动于衷。于是秋欣然挠挠头又说:“那天醉春楼碎了的那块玉佩……”她想一想,迟疑许久才艰难问道,“当真是明阳公主的遗物吗?”
夏修言一愣,那事情过去许久,没想到她倒还记得自己那日说过的话:“自然是我娘留下的。”他说着又看一眼她满脸痛惜神色,才好笑道,“她留下的东西不知凡几,就是上回你玩的那盒叶子戏不也算是她留下的遗物?”
秋欣然惭愧了没有半刻,又他这话噎得措手不及,结巴道:“那……那样的,也算吗?”
“怎么不算?那东西难道不是我娘留下的?”夏修言瞥她一眼,又说,“你拿她的遗物同我耍赖的时候,回去没做过噩梦吗?”
“……”秋欣然眼睛一瞪大约想反驳,但想起什么神色又委顿下来,悻悻道,“就算不是公主遗物,碎了一块好玉总是可惜。”
“金银玉器再好也不过死物,”夏修言淡淡道,“如何能同人命相比。”
秋欣然略微诧异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夏修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挑着眉问:“怎么?”秋欣然忙移开了目光,手指抓一抓脸,顾左右而言他:“七公主应当做不出给人下药的事情来。”
李晗园这回故意祸水东引到她身上,夏修言没想到她会替七公主说话,沉默片刻才道:“你那日未将李晗如供出来,陈贵妃会承你一份人情。得她一诺不易,将来关键时候或许能救你的命。”
秋欣然自嘲一声:“世子这是瞧准了我日后必然还要再惹祸了?”
夏修言无声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说“明知故问”。他念着回去拿伞的小太监应当快要回来,不再与她多言,转身朝着宫门外走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又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际,乌云压在这无边无际的宫墙上,是山雨欲来的征兆。初来长安的新奇与激动在这两年间的皇城围困中终于渐渐消磨了去,她渐渐生出了一股疲乏的去意。
“天道难测,难测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人心瞬息万变而天道瞬息万变。若是你以为自己已经大成,实则是你见过的人还不够多。”抱玉道人的话犹言在耳,女冠拿着拂尘站在窗外,外头雾霭笼罩了青山,她的目光却好像落在更远的青山外。
秋欣然不明白,人心若是相同,小松为什么会死?可是人心若是不同,李晗园又为什么会死?
想到这儿,她不由叹一口气。师父说的不错,她确实算不出人心。
第43章 宜送行 当个江湖骗子没什么不好,若是……
秋后各地开始大旱, 许久不曾下雨,这样一来必要影响今年的收成。朝中人心惶惶,宣德帝亲自去天坛祈雨, 可惜收效甚微。
白景明近来常去观星台, 在上面一坐就是一夜。秋欣然不擅长观星象, 但见他神色也知道天象有异,恐有乱象。
“老师看见了什么?”某天晚上, 她终于忍不住问。
白景明负手站在高台上, 仰头望着天际。对这世间的大多数人而言,头顶星河璀璨, 有着属于秋夜的宁静,不过是人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色。他抬手指着东方天空上一颗闪烁的星子:“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
秋欣然抬眼望去,根据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掐算一边, 神色微微动容:“那是心宿?”
白景明面色凝重道:“荧惑守心, 大乱将起。”
荧惑守心是难得一见的大凶之兆。得知此事,朝野上下再次议论纷纷。
饥荒几乎已经无可避免,快入冬时,朝廷开始在各地放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国库这两年尚还充盈, 今年这场旱灾并未引发太大的动乱,造成过多流民的出现。
就当人们松了口气,以为即将平安度过岁末的时候, 西北传来了战事。
这场天灾不仅影响到了汉人, 也将远在边关的迖越人逼入了困境。入冬以后, 起先他们只是派出几支小队骚扰边关驻防,同往年一样每次抢些马匹和粮食回去。
但到了深冬,这些小动作开始越来越频繁。十二月, 前线传来消息,迖越呼兰王帐下二王子齐克丹,借呼兰王病重之机,撕破了同大历朝微妙维持了近十年的和平,挥兵直下攻打琓州。
消息传回长安,宣德帝震怒。
大殿上的皇帝将前线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一把扔下高台,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前线战事已近两月,若不是西北都护府传来消息,是不是要等琓州城失,迖越人打到了长安,朕才会得知此事!”
整个大殿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应声。
散朝之后,夏弘英刚愎自用,贪功好进,瞒报军情的传言不胫而走。
但如今当务之急已不是查清这当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琓州之难迫在眉睫,这个当口最最要紧的,还是要派人前去支援。
可到这时,朝中又开始要为派谁前去争执不休。
郑元武的父亲郑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镇守西南,若是调派他去,又恐西南动乱。其他几个同辈的武将,年事已高,要在短短几天之内飞赴边关,身体多半难以支撑,于是众人又只好将目光落在年轻一辈的身上。
对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只要能平定琓州之难,加封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直到此时,大多数人还是乐观地认为,琓州如今虽陷危局,但如今驻守其中的到底还是夏弘英和他的昌武军。只要援兵赶到,围城之困自然可解。
于是,一时间这领兵支援琓州的差事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香饽饽。朝野上各派各党,为此展开了一轮暗中的较量,竭尽所能想将自己的人推选上去,以至于这个人选竟迟迟难以决定下来。
“他们商议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让夏世子去?”秋欣然听说此事的时候,不解地问身旁的原舟,“他是夏将军独子,由他去不是最合适不过?”
“人人都知道夏世子体弱,无法领兵。”原舟叹了口气,“何况正因为他是夏将军独子,圣上才更不可能让他去。”
宫里刚下了场雪,二人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司天监走。原舟抱着书册低头道:“他和郑世子不同,圣上一早就想收回昌武军的虎符,昌武军不能姓夏。”
二人抱着册子绕了个弯,忽然瞧见万和殿前远远站了个人影,他披着裘袄站在雪中,身旁有个小厮替他打着伞。二人不由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过一会儿,殿门开了。孔泰揣着手从门后走出来,他站在台阶上,对站在底下的人摇了摇头。青年抬起头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孔泰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但仍是摇头。又过一会儿,孔泰转身回到殿中,将殿门关上了。
台阶下的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他回过头的时候,秋欣然不知为何下意识往墙角躲了躲,不想叫他看见。夏修言果真没有看见她,他在雪里一步步地往宫外走去,身形终于渐渐小如雪粒,消失在这白茫茫的冬日里。
原舟也看着他,忽然道:“你说夏世子来做什么?”
秋欣然不作声,但她心里清楚,大约是为了琓州的事情。原舟自然也想到这个,又叹口气:“都说夏世子同夏将军不亲近,哎……”
关于派谁带兵支援琓州的争论持续了近十天,好在这十天朝廷倒也也没完全闲着。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朝中从各处迅速调配一支兵马,好不容易选定了领兵的将领,乃是兵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如今长安神武军的统领史勐。
史勐常在军中磨砺,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但此前因为身上没有军功,一直无法拔擢,今次派他领兵前去琓州,正是大好的机会。
长安雪融那日,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城奔赴西北。宣德帝亲自去城头为他送行,城中百姓夹道欢送祝他凯旋。
秋欣然那日也去凑了个热闹,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长安城外军队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捏着袖中握着的三枚铜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等人群散去以后,她回过神抬头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夏修言。他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这种雪融天气,他穿着一件银狐裘袄,面色显得较旁人更为苍白几分,不知是因为他还在服那药的原故,还是他当真病了。
这一次夏修言低下头的时候也看见了她,他目力一向很好,两人隔着高耸的城墙愣愣对视一会儿,秋欣然忽然间笑起来,扬着手同他喊:“世子喝酒去吗?”
自夏日里福康宫外那场谈话后,二人还是第一回 搭话。少女依旧是那副道士打扮,仰着脸冲他笑得心无芥蒂,比这消融了雪水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喝酒的地方是秋欣然挑的,就在离城郭不远的一家酒水铺子里。里头坐满了刚送完军队回来的人,一进门就感觉里头热烘烘的。
夏修言显然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刚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不等开口伙计已经迎了上来。秋欣然大咧咧地说就他们两个,要这铺子里的烈酒,甚至催促似的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夏修言疑心她还没沾酒就已经醉了,毕竟在宫里她虽瞧着一肚子鬼胎,但端得还是小心谨慎的模样。
伙计大约是看出了夏修言身上那件银狐裘袄的价格不菲,到底没把他们安排在人群里落座,而是将人引到了一处屏风后的角落里。夏修言对这安排勉强满意,到底屈尊降贵地坐了下来。
等着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风后听外头的人胡天海地地侃,听着个个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商议朝政的口气。起先秋欣然觉着有趣还能笑几声,到中间又听他们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个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时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神色尴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温了酒盏,又给她也温了一杯递过来,恍若外头说的事情一个字都没听进他耳朵里。
伙计送了酒上来,确实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呛出泪花来。夏修言较她好些,不过一盏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艳色。
秋欣然没话找话:“世子今天也来给三军送行?”
“路过顺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口不对心。夏修言像是听见她的腹诽,看她一眼,状似随意道:“这次史勐领兵,圣上不曾找你卜过凶吉?”
秋欣然一顿:“卜过。”
夏修言垂着眼摩挲了几下杯沿:“结果如何?”
“世子希望结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问:“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没有想过——”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无可能离开长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后才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瞬间冷下脸:“你将打仗当做什么?”
秋欣然许久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了,夏修言这个人看着脾气不好,但当真冷下脸的时候却少。她愣了一愣,低头抿唇笑了一声:“我骗你的,圣上不曾叫我卜过凶吉。”她从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枚铜板,摆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过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着桌上的铜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下意识答道:“大约是御花园那一回?”
“不错,你那时说我爹是个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这……我倒不记得了。”
夏修言喝了两盏酒,像是热起来,解开披在身上的裘袄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同个误入市井的王孙一般,坐在这屏风后显得同周遭格格不入。时隔两年,秋欣然听他心平气和地说:“人人都说你一卦不错,但我从未信过。”
她张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想起学宫里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从未找她算过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没有。
“卜算这事,信不信由人。”秋欣然艰难开口道,想了想又说,“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时候,多半都不太准。”
大约是她话里安慰的意味过于明显,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只提着唇角笑时神色显得冷淡,过了一会儿,秋欣然又听他说:“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还为了什么哪?秋欣然没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象是会变化的。秋欣然看着桌面上的铜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错。当个江湖骗子没什么不好,若是结果可以人人皆大欢喜的话。
宫中这个新年过得不太平,开年没多久,西北战事未平,西南也传来军情。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袭封号的世子却还未定,正混乱的当口,当地一支流窜的匪兵趁机起事。郑将军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拨人手带兵剿匪平叛。宣德帝也特许郑元武离京,赶去西南替父分忧。
郑元武走的那日,听闻众人特意赶去替他践行。秋欣然没去,等周显已回来同她说了当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没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过一个人躲在酒楼里死活不肯出来。等郑世子走了,才红着眼又追出去,不过那会儿人都已经走远了,到底没追上。”周显已长吁短叹地同她说,“二皇子嫌她丢人,将她骂了一顿带回宫,兄妹俩又吵了一路。哎,我们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实也是为了她好,今年开始贵妃便要替她正式议亲了,郑世子对她无意倒还是走了的好。过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样,开始学着接触政事,学宫便要来的少了。你也早不来了,大家都散了。”说到后来,不免有些感伤。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他,又不由恍惚想起,这竟已是自己在长安的第三年了。最后只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显已日后也会奔赴自己的前程。”
第44章 宜报信 而夏修言是一个困在长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