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方有鱼
第36章 . 三六 三六
这场隐忍而发泄式的大哭持续了许久, 直到后来明朗哭累了,方停止下来。容翡自始至终一直默然无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及至到容府时, 明朗已疲倦的睡着了。
绿水青山过来,想接过明朗, 然而明朗睡梦中却依旧搂着容翡脖子不撒手,容翡便让他们退下, 自己抱着她, 走进府中。
这次从正门进入小容园, 便径直将明朗带回正院,安置内间榻上,待她醒来, 再回侧院。
容翡给明朗盖好被子,又在一旁静坐片刻,待明朗彻底睡实后,方从卧房出来,到外间坐下。
绿水让溶溶滟滟两人去里头守着明朗, 她与青山则在外头伺候。同在外间的还有安嬷嬷与常德。
安嬷嬷伏身行礼:“多谢公子, 要不是公子,姑娘今儿怕是要被委屈坏了。”
容翡却道:“给安嬷嬷搬张椅子。”
这显然是有话要问。安嬷嬷略一迟疑, 谢过, 便在绿水搬来的凳子上落座。
容翡看着安嬷嬷, 淡道:“我想问什么,想必安嬷嬷清楚。”
事已至此, 不必再遮遮掩掩,有了今日之事,这几年恐怕都不会再回明家了。安嬷嬷挨着凳沿坐着, 叹一口气,点点头:“老奴知公子想问什么,诚如公子所见,姑娘在家中过的不太好。”
容翡:“因她庶女身份?”
自古嫡庶有别,然大雍相对前朝而言,女子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与改善,可入学堂,可习武,可经商,甚至曾还出现过女子从军,衙门任职,大显身手之事。更不乏各色才艺精绝的才女。是以虽嫡庶之别虽依旧存在,但也不像从前那般严苛。
安嬷嬷道:“是,但也不全是——姑娘的亲生母亲因得宠而遭明夫人嫉恨。是以,夫人从小便不喜欢我们家姑娘。”
一旁常德插言:“传闻明夫人菩萨心肠,待明朗极好。”他最开始打探到的便是这样的消息。
安嬷嬷哼道:“公子今儿也见到了,明夫人心机深沉虚伪,惯会做戏,那些传闻不过都是她刻意营造的假象罢了。”
容翡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问道:“老夫人与明夫人达成了什么条件?”
他一下子便直击问题核心。
明老伯公布衣出身,荣获伯爵之位,其才识才能不容置疑。明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亦自有其智慧与见识。明老夫人在京中与儿子儿媳曾同居一堂好几年,不可能不了解儿媳性情。将明朗送回这样的人身边,不啻于羊入虎口。
除了因儿子的缘故之外,应还会做其他保障。
而其实在容翡看来,明老夫人应还有其他选择,比如就将明朗留在扁州。扁州是老夫人的故乡,应有她的产业所在。老夫人疼爱孙女,不可能一点提早打算都没有。她死后,明朗可以守孝的名义继续留在扁州,只要身边有得力帮手帮忙打理产业,照料明朗,她大可在扁州逍遥自在生活,不必回来京城冒险,受气。
老夫人却最终将她送回来,其中可有何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安嬷嬷微微一怔,似没料到容翡竟能想到这一层,不由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夫人一百个不愿意送姑娘回来,但当时没有办法。”
老夫人将明朗由襁褓婴儿养成婷婷少女,其疼爱程度可想而知,简直视明朗如心头宝。老明伯公死后,她本来对这尘世已无多少眷恋,因明朗,而重新焕发生命光彩。
“小朗是我的命,我得多活些年,护着她,看着她长大,嫁人,儿女成群,家庭幸福。”
事实上老夫人身体除却年轻时生过一场大病外,再未出现过任何问题。而这些年更注重休养生息,身体比一般人更健康稳健。是以,很多事情似乎可以慢慢来。
老夫人不拘明朗天性,不像其他人那样“望女成凤”,反而不忍明朗过早被凡尘俗务所累,因而未曾教导明朗许多东西。但私下却已为明朗打算。
老夫人母家早已无人,剩下些远房旁系亲属虽有来往,却多半为讨点好处,并无甚情意。母家产业甚为庞大,多年来一直由老夫人父亲当初培养的人掌管。老夫人在明朗两岁时,便又提拔了老管家的儿子,以及另外一个忠厚可靠的年轻人。预备日后为明朗所用。至于明朗,待她再长大些,再慢慢教她那些事。
所以老夫人一开始就未打算明朗再回京城,如果没发生那些意外,明朗这一生,便会留在扁州,在老夫人的照料下,平安幸福的生活。
明朗出事昏睡那两年间,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雍边境外夷来犯,国中流寇也趁机崛起,老管家与其儿子,以及那年轻人在一次外出行商时,竟齐齐毙命流寇刀下。后流寇横行,劫掠村庄,其中包括老夫人居住的小镇,待县衙官兵赶来时,老夫人身边几位得力仆役已死于非命。
如此种种,终至老夫人心力交瘁,旧疾复发,病如山倒。而临终之时,竟无一人可托付。而那时流寇山贼尚不知何时能除尽,便不可能将仍病着的明朗留在那小院中。
老夫人说:“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天意。”
无奈之下,只得将明朗送回上安。
老夫人与明夫人约定:待明朗于明府内长大之后,便将扁州一半产业赠于明谦,另一半则由明朗明雪明如三姐妹平分。而明朗长大后,留在京城或去往别地,须遵循她个人意愿。明朗十五岁之前若出意外,扁州所有产业便将充公。
老夫人在明老伯公还未获得伯爵之位时,便已获封诰命夫人,大雍律法规定,凡属有品阶加身者,对自身拥有的财产享有绝对支配权。虽一般都会交由子女继承,但在分配额度和形式上,须以本人意愿为准。可立契放到官署,由官署监管执行。
老明伯公在京城也有产业,早年随着明远山继承爵位时,便一同交予他。然而与明老夫人扁州的家产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明夫人觊觎许久,却无论何种手段,都不能打动老夫人,一直担心产业最终全部落入明朗手中。如此一来,便安了她的心。至于日后要不要放明朗走,看情况再筹谋,她有的是时间。
老夫人不是不知这约定中存在的破绽与风险,但无论怎样,起码能先保明朗平安长大,待得自立,即便只靠那一小部分产业,也能一生生活无忧。
老夫人亦心如明镜,知明朗以后日子定不好过,却又心存一点侥幸与希望:“……那里毕竟是你的家……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万般忍耐,养养身体,好好长大……”
已是午后,院内偶有觅食冬鸟飞过,天地一片寂静,未怕扰醒明朗,安嬷嬷声音压的很低,其余人等轻手轻脚,小心行事。
安嬷嬷摇摇头,叹气道:“老夫人多年未回明府,不知本就懦弱的儿子这些年毫无建树,愈加懦弱怕事,如今明府俨然明夫人一人当家。可怜我家姑娘,一回来,便在寒天雪地里冻了几个时辰,大病一场……“
安嬷嬷回想起那些日子,简直如一场噩梦。
主母表面和蔼,暗里苛待。父亲懦弱无能,置之不理;下人看菜下碟,捧高踩低,为难怠慢。姐妹冷眼相待,冷嘲热讽……
明朗骤失祖母,又拖着病体,一夕之间由天堂落入地狱,安嬷嬷一直担心明朗不能承受打击,不能忍受欺辱,会一腔意气闹起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明朗仿佛很快明白了她们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安嬷嬷担心的事。
安嬷嬷摸了把眼泪:“姑娘懂事,不吵闹不惹事,一则是遵循老夫人叮嘱,二则却是怕老奴为难,为老奴招致麻烦。姑娘甚至从不曾抱怨过,反而常常反过来安慰老奴。姑娘以前活泼灵动,最爱说说笑笑,自回了明府后,便再未开颜笑过。哭还是爱哭的,但也只在人后,人前断不肯掉一滴眼泪”
私下里与安嬷嬷还是会说话,会笑,会哭,然则终究变了一个人,曾经的天性被压抑,被抹掉,变成了如今安静,谨慎,克制,处处有点小心翼翼的姑娘。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安嬷嬷的声音。
安嬷嬷最后流泪道:“也怪老奴无用,护不住姑娘,方让姑娘吃这些苦,受这些气。”
容翡手中的茶水已凉了,绿水上前重新添水,容翡却摆摆手,示意不必,端着那冷茶一饮而尽。他脸上神色不明,目光却极冷。常德等人听完安嬷嬷讲述,俱是愤恨难平,之前猜测过明朗大抵在明府不受重视,但万万没想到,竟会这般处境。
朗姑娘多好的姑娘啊,疼都来不及呢,怎会舍得这般对她。
只听安嬷嬷又道:“所幸这次因祸……机缘巧合,来了容府,遇到公子与夫人们,否则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如何熬呢。这……”
容翡忽然道:“安嬷嬷。”
安嬷嬷忙站起来:“容公子。”
容翡抬眼看着安嬷嬷:“你跟随明朗多年,忠心耿耿,这一年多想必也跟着受了不少苦。”
安嬷嬷忙道:“应该的。”
容翡:“你忠心可鉴,但从今日起,万般忍耐这种话不要再对明朗说。任何时候,任何事,任何人面前,都不可再如此教她。可听明白?”
安嬷嬷愣住了。
她临危受命,陪明朗回京,责任重大,生怕有负老夫人所托,故而时时在明朗耳边念叨忍字诀,耳提面命。这一年多下来,几乎已成习惯,遇到任何事,必先叫明朗忍耐,息事宁人。她虽心疼明朗委屈,却也万般无奈。
这尚是第一次有人让她不要再对明朗说这种话。
且用那般冷冽和严厉的神态。
然而安嬷嬷却分毫不觉被训斥,她听明白这话中之意,顿时老泪纵横,不由跪下,嘴唇颤抖道:“老奴听明白了。谢公子。老奴替老夫人,替姑娘,谢过公子。”
说完趴伏下去,磕起头来。
容翡看了一眼绿水,绿水忙扶起容嬷嬷,笑道:“嬷嬷也累了,先回侧院歇息吧,我们在这边照看姑娘即可。”
绿水亲自扶着安嬷嬷出去。
房中更显寂静,容翡捏着已喝完的茶杯,低眉垂眸,看不出什么心情,静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常德开口道:“公子可要用膳?”
容翡将那茶杯轻搁下,道:“都出去吧。”
常德与青山便退出门外,容翡站起身,走进内间,说道:“你们也先出去。”
溶溶滟滟行了礼,即刻退出去。
房中只余容翡与明朗。
明朗还在沉睡,被子盖到下巴,遮住半张面孔。容翡伸手,轻拉下被子,露出她整张脸,免得被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哭的太狠太久,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巴巴。
容翡想起第一次见明朗,雷雨天里,他从长睡中醒来,吓的她惊慌大哭,连滚带爬的跑走。
此后每一次见明朗,都能看见她眼里藏着些怯怯之意,无论是害怕,难过,还是恐慌,当她抬起头,看着人时,却总会露出点笑来。
那笑容容翡总觉得有点不一样,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今日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个小姑娘就像地里的一朵小野花,风吹雨打,路人践踏,却仍旧顽强的生存,且不曾丢弃本性。容翡见过许多从高处跌入泥坑的人,或自暴自弃,或自怨自艾,或仇恨抱怨……觉得老天不公平,所有人都亏欠他,世间再无可信之人……从此面目全非。明朗却在自己的泥沼里,依旧仰望星空,保留着分辨是非,信赖他人的能力。
尽管天性被有所压制,尽管眼里带着忧伤,笑容却始终明亮,澄净。
这样的女孩儿,像一块瑰宝,须的好好藏之,珍之,疼之。
第37章 . 三七 三七
傍晚时分, 明朗醒来。桌案上点着盏琉璃灯,朦胧光芒映照着温暖的室内。她眼睛有点痛,摸摸眼睛, 好像肿了。
睁眼后她怔了下,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溶溶和滟滟听见响动, 忙过来,“姑娘醒啦?”
“这是哪儿?”明朗坐起来, 开口问道, 嗓音微哑。
“这在正院呢。”溶溶道。
“子磐哥哥呢。”
“在外头呢。”溶溶小声道:“姑娘渴吗, 先喝点水吧。”
喝过水后,两人先帮明朗简单梳洗一番,理好头发, 明朗便走出去。
容翡坐在桌前,他已换下朝服,着月白家常锦袍,正低头看书,闻声便抬起头来, 看向明朗, 道:“睡好了?”
明朗点点头,走过去, 想起白日里的情形, 颇有点不好意思。
她很久没那般哭过了, 从前有过,但也只在祖母面前。这一年多来, 想来是憋的太久,在看见容翡那一刻,被他揽在怀中, 温柔的轻拍时,那积压的情绪便洪水般爆发出来,止都止不住。
那一刻,明朗很怕容翡问她些什么。她一点都不想说。并非“家丑不可外扬”的考量,也并非怕人轻看,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明朗那时方清楚的认识到,她真的没有家了。
但现在她已经缓过来了,如果容翡问起,她会告诉他的,免得他担心。
然而容翡什么也没问,只道:“先吃饭吧。”
容翡放下书,绿水等人便过来打开食盒,摆上晚饭。
明朗中午未吃,却一点不饿,勉强吃了大半碗。容翡今日似乎胃口也不好,只吃了一点,便放下了。
以前每次吃过饭,明朗都会想点话闲聊几句,今日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有点恹恹的,反倒是容翡起了话头。
“吃饱没?”容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