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安安说:“爹爹,拿!拿!”她说不清楚什么,只会简单几个字音,喊得最清楚的就是“爹”,再就是“好、不”,“娘”这个字,发音对她来说有点难,她每每喊“拿”,就是想要柔儿抱了。
他默了会儿,掐了下孩子胖乎乎的脸蛋,“过几日吧,约好的时间还没到,她忙呢,安安别闹,爹爹陪着你,好不好?”
他跟孩子说话的模样,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他此生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心,都给了面前这个小东西。
可饶是如此,还不能哄得姑娘高兴,小家伙扁扁嘴,又要哭。
赵晋手忙脚乱的哄。福喜觑空溜了进来,“爷,陈姑娘说,不好占您的便宜,本钱也不足,怕耽搁您的事儿,这回就不要了。”福喜说这话时,声音里透着惋惜。赵晋叫人提前备了不少货,为的是什么,旁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可陈姑娘不肯领情,连这点好意都不肯接受。
赵晋果然脸色阴寒,嗤了声,“不要算了。提价五成,流入市上。”
他站起身,望着正拿着毛笔在榻上画的起劲的孩子,心烦意乱,太恨陈柔不识好歹。
福喜堆笑道:“爷您别生气,陈姑娘可不就这么个性子吗?不单是您,就是别人帮了她,她也一样时时记挂着,念人家的好,又怕给人添麻烦。陈姑娘是个实诚人,就知道您不会多收她的钱,担心您吃了亏,她才不要的呢。”
赵晋哼了一声,见榻上铺的上好的织金缎面被画了无数条黑色弯曲的墨迹,他俯身把安安抱起来,抬指抹开孩子鼻尖上的墨点,安安手一抬,黑糊糊沾满墨的小手捧住了赵晋的脸。
瞧见父亲白皙的脸上沾了墨痕,安安拍手笑了。
赵晋一低头,见自己雪白的中衣领子也给孩子抓的黑乎乎的。乳母吓得不轻,战战兢兢道:“爷,是奴婢们的错……”大小姐会有错吗?当然不会,错的是教她带她的人,他们没带好,才会让大小姐这样调皮,不仅闯了书房打搅官人瞧书,还把高大冷峻的官人的玉容也给抹得脏兮兮的。
赵晋按住安安的小手,把她挂在自己脖子上,“带回去吧,给她洗洗。”
乳母如蒙大赦,忙接过安安抱着退出来。
安安还不肯走,关上门,还能听见她奶声奶气的喊“爹”。
赵晋揉揉眉心,摸到一手墨痕。福喜忙过来把弄脏的榻收拾了,抬眼见赵晋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福喜道:“爷,马上就是大小姐生辰了。”
他替俩人着急,少不得替自家爷出出主意。
赵晋没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见。福喜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真不赖,亲闺女的好日子,陈柔怎么都得来吧?这么好的日子,还得喝酒吧?陈姑娘酒量不怎么好,爷想把人灌醉还不容易?
到时候……福喜差点笑出声,一抬眼,瞧见赵晋一个清冷的背影,他缩了缩脖子,不等赵晋赶人,就赶忙退了出来。
赵晋凭窗立着,适才福喜说她不肯承情,他着实有些生怒。
不过福喜说得也对,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怕给人添麻烦,怕受人的好处。
他紧攥的拳头舒开,摊开掌心,看见手心的墨迹,他苦笑了下,安安真是一剂良药,医好了他多少毛病。
——
浙州赵家办喜事,稍有头脸的都来贺喜。赵家大小姐的抓周宴,是几年来赵家唯一一次大排筵席。
上回大伙儿来随礼,还是八年多前,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
赵家这位大小姐,是赵大官人头一个孩子。有人茶余饭后闲聊,说赵晋没有儿子命,那么盼后嗣,甚至找了一元大师批命买人,也只得这么个闺女。
今儿排场大得令人咂舌,那些个官宦人家得了嫡子,大抵也就这么个程度。
赵晋客客气气受了大伙儿的敬贺,后院安安被金凤抱在手里,家里出面招待女眷的是个旁支长辈。吉时快到了,福喜焦急地等在门外。
今儿大小姐抓周,给欹县陈家去了请帖,邀请陈柔一家也来观礼。不论有没有名分,陈柔都是安安的母亲,这种日子固然要来。可她忌讳颇多。
她是个外室,给安安的出身蒙了层阴影。又和赵晋如此,她怎么介绍自己?
——
酒过三巡,宾客陆续续散了,安安累坏了,抱着今儿抓的一只金元宝歪在炕上睡着了。
赵晋步入进来,挥手制止了乳母和侍婢们的行礼。
他走到炕前,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拆开来,是把足金长命锁璎珞,坠着小铃铛,他轻手轻脚地,把璎珞挂在安安的颈上。怕她睡觉硌着不舒服,想了想,又摘下来。
他爱护女儿的心,是这样小心翼翼,诸多在意。原来他不是不能体贴人,对着在意的人,他也是可以心细如发的。
金凤瞧着他背影,一阵鼻头泛酸。
这么个日子,他是盼着陈姑娘来的吧?
她没想到陈姑娘能坚持到这个地步。
那姑娘,瞧来温柔和软,其实她有脾气,也坚毅。
这样的人,不管多难的日子,都能咬牙挺过去。
柔儿是次日来的。
给安安新做了衣裳,还做了不少小孩子能吃的点心。
事先没知会金凤,在赵宅巷前匆匆见了面。柔儿没打算多耽搁,正午过来,趁着暖和,不至于叫孩子着了凉,预备瞧一眼就走。
可这个时间,不知赵晋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被人扶下车,福喜蹲下来将他背着,一脸惶急地道:“快,请郎中!”
柔儿吓了一跳,赵晋闭着眼,高大的身躯蜷缩在福喜背上,脸如金纸,虚弱得要命。
第81章
赵晋被扶进书房隔间, 福喜招呼着人,侍婢小厮们进进出出的端东西。
郎中来得很快,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进去里间, 一耽就是小半个时辰。
福喜一头是汗, 来不及擦。
柔儿在门房窗下抱着安安, 给她比试着新做的小衣裳。金凤魂不守舍, 也想跟去书房看看。
“姑娘,瞧爷的情形不大好,您不去瞧瞧?”
话音刚落, 就奔进来一个小丫头, 火急火燎地道:“金凤姐, 陈掌柜,您们快带大小姐过去吧, 爷情形不大好, 郎中说,闭过气太久, 怕醒不过来了!”
金凤腾地朝前冲去, 拉开了门,道:“陈姑娘, 要不, 奴婢抱着大小姐看看去吧?”
柔儿点点头,上前将安安递过去。安安小手攥住她衣襟, 扯住不肯放, 金凤要来夺她, 惹得小家伙直哭, 柔儿舍不得, 忙把孩子抱紧了抚了抚她的背。她点点头,道:“金凤,我抱着她吧。”
书房内雅雀无声,门前立着两个打帘子的小丫头,神情肃然,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福喜听说柔儿到了,忙垂手走出来,压低声音道:“姑娘,爷的情形不大好,这会子都还没醒转,郎中正在用针,同时熬着提神的药,待会儿若是能灌进去,兴许还有机会,若是不能……”
他说不下去,抹了把眼睛,泪水还是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柔儿没想到赵晋情形这么坏,她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突然醒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是急症突发,还是为人所害?”
福喜叹道:“不就是……姜家那个狗东西!”福喜气恼地骂道,“爷瞧姜无极的儿子可怜,放了他一条生路,谁想到这孩子记恨着呢,今儿趁着大伙儿都在楼船上喝酒,那孩子泅水上船,趁人不注意,在后舱放了把火,不知从哪儿弄的药石,船舱里头轰地就炸了,爷本来能上小船走的,因郭二爷喝多了,伺候的人没用,当时吓软了腿,爷又回头去搀郭二爷,为了护着他,才给掉下来的横梁砸着了头,跟着从船舷上掉了下去。”
他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等小的们把爷救上来,爷已经没意识了……是小的没用,没能伺候好爷。”
柔儿听着也心酸,“福喜,你先别忙自责,如今赵爷昏沉不醒,万事还得你拿主意。”
福喜摇摇头,道:“姑娘说到这个,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他犹豫道:“姨娘太太都不在,爷也没个兄弟姊妹照应,爷是个金贵人儿,他的事,哪轮到福喜一个奴才做主?姑娘您是爷亲近的人,又是大小姐生母,若论尊卑长幼,这府中上下,没人能越过您去。求您留在书房,必要时,替爷拿个主意。”
他说完就跪下去,郑重叩首,侧旁金凤也膝盖一曲,守门的小丫头见状也都跪了下去。
福喜含泪道:“姑娘,您瞧在大小姐面儿上,留下吧,爷生死未卜,身边没个亲近的人,他实在太孤单、太可怜了。您当行行好,您当行行好吧。”
屋里的声音适时传出来,有个惊喜地声音道:“官人动了,适才左手小指动了一下!”
福喜来不及再说,站起身飞快冲入屋中。
郎中急忙忙地道:“别忙,别忙,是施针刺激下的反应,人还没醒。”
福喜上前跪在床边,轻轻推动赵晋的手臂,“爷,陈姑娘来了,来瞧您了,大小姐也来了,您醒醒,醒醒啊。”
安安从柔儿身上爬下来,被金凤牵着手进了屋。她一瞧见躺在床上的赵晋,就兴奋地挥舞起小胖手,“爹爹,爹。”
她快速挪腾着小腿,要朝赵晋扑过去。金凤怕她扰了郎中施针,忙把她抱住。安安不高兴了,张开手使劲朝里挣,“爹爹,爹爹……”
她向陈柔求助,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娘亲,扁着小嘴一副要哭的委屈模样。
柔儿叹了声,伸手把安安接过来,抱着朝里走。
“赵爷……”她声音发涩,略略有点抖,“安安瞧您来了,您快点醒,安安等着您教她认字看书,等着您护着她平安长大……”
她喉咙苦涩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安安抬手摸她的脸,蹙眉瞧着她,不知为何总是笑着的阿娘好像不高兴了。
安安还疑惑,为什么她都来了,爹爹却不肯起来陪她玩。
她好像被冷落了。安安一手抱紧了柔儿的脖子,另一手指着床上的赵晋,她呜呜啊啊的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话,坚持要去赵晋身边。
郎中满头是汗,捏住针,生怕手抖扎错了穴位。
赵晋一动不动,他嘴唇泛白,脸上更是没一点血色。柔儿想到惊马那回,他也是这样虚弱的躺着。
她肚子里怀着安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在他身边默默落泪。
那时候,她好害怕,怕他就此死掉,怕她来不及说声“谢谢”。
误会重重。
隔着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互生怨怼,互相怀疑。可是不能否认,苦涩的回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推动他们走到今天这个果的因,是让她成长成熟的积累。她并不恨。
灯下赵晋虚弱的沉睡着。
柔儿走了,次日晌午又来,黄昏时又离去。
这是第三日了。
他好像不准备醒来。
梦里大概有个更美好的世界,引他流连忘返。
福喜不眠不休,用帕子浸了清水,替赵晋沾湿嘴唇。
他很虚弱,不饮不食这么躺着,像具石头做的雕像。福喜替他擦身,翻过背面,瞧见他一身伤。
下狱时受的刑,为了陈姑娘母女伤的肩背,每一道都深刻得触目惊心,即便时隔许久,伤势愈合,可这印迹永在。这是他是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是为一个男人,镌刻的勋章。
福喜实在太困了,金凤领着柔儿进来,劝他去睡一会儿。福喜是放心金凤和陈姑娘的,他点点头,跟陈柔道了声“失陪”。
金凤去瞧炉上的药,柔儿坐在床边,隔着纱帐道:“赵爷,我给您带了一壶笋丝鸡汤,油沫撇去了,很清淡,等您醒了,就尝一尝。不若府上厨娘做的好,算我一点心意。您放心安安,我日日来,会看护好她的。”
她放下手里提着的食盒,正要起身,忽闻帐子里的人,平稳的呼吸忽然变得短促,柔儿撩开纱帐,惊愕地发现,他的睫毛在颤动。
“快,金凤……赵爷他……”
柔儿激动不已,怕金凤听不见,她转身要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