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方舟
邵循的手指微顿,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陛下既然颇为留恋,为何不派人来整修?对您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吧?”
皇帝也不纠缠,顺着她的话道:“朕自己都不常记起的地方,何必浪费人力来惺惺作态,除了能显示念旧之意,也无甚意思。”
“既然已经不常记起,今日为何又带臣女来呢?”
“只是觉得你可能对这里比较熟悉而已。”
这个话题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了了么?
邵循紧紧抿起嘴唇:“是臣女冒犯了陛下!”
皇帝见她终于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当初是你冒犯了朕,怎么如今倒生起气来。”
邵循心道,就算是她主动冒犯在前,那谁占了便宜还说不准呢。
可是再一想,要是换了自己,好好地想看本书,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对自己又是亲又是摸……那确实是吃了大亏的。
想到这里邵循又有些理亏,张了张嘴,想说的又咽了回去:“陛下心情不好,我可不敢顶撞。”
皇帝问:“你又如何得知朕心情欠佳呢?”
她又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皇帝在宁寿宫原本情绪还好,但是从宁寿宫出来之后就有些沉闷,想来是太后那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让他不高兴了。
见邵循没有说话,皇帝便有些感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朕心情不好,也不见得就会迁怒于人。”
邵循知道皇帝的脾气一向很好——至少在他们见的这几面中是这样,她忍不住说:“陛下是九五至尊,有什么难事不能排解的么?”
皇帝好笑道:“这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身为国公之女,照旁人的说法,肯定说你也该是无忧无虑的,可是这是真的么?”
自然不是,值得邵循犯愁的事多到数不清,桩桩件件都叫人没办法解决。
皇帝见邵循语塞,便转身坐到了榻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邵循坐了,问道:“你们与恪敬究竟是起了什么冲突?她可不是能吃进亏去的性子。”
邵循当着太后的面含糊其辞,不过是因为料定对方一定会偏袒恪敬公主,但是此时明知道皇帝也是她的父亲,却并不害怕向他实话实说。
她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完了。
皇帝静静地听着,期间并没有说话打断,直到她讲完为止。
“你做的不错,只是最后不该冒险,若是恪敬气的狠了,真的动了手,你不就吃亏了。”
邵循听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和二公主一样,担心自己受伤,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低着头,声音有些闷:“恪敬公主不是那等人……再说,就算真挨上一巴掌也没什么……”
皇帝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前面说的话好,宫中并非不讲理的地方,就算是公主也没有无法无天的权力,恪敬近来确实越来越浮躁,很该有人来治治她。”
经过前面的铺垫,邵循已经渐渐在他面前放松了下来,不再那样拘谨,她听了这话忍不住说:“陛下既然知道公主行事有不妥,为何不出言教导呢?公主仰慕您,您的话,她未必不肯听。”
皇帝没想到她竟然反问自己,这时也经不住看了她好半天,直到邵循有些不自在了,才道:“她自小是皇太后在抚养,太后看的严,就连朕说几句都会不悦,到了现在,越发不好越过她老人家插手了。”
这种解释的话皇帝从没对别人说过,但是即使邵循知道对方肯这样找个像样的理由向她解释已经很不容易,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什么不好插手,要是真的上心,太后还能拦着皇帝不让他亲近女儿不成,说到底还是不是真心想管,何况大公主可以说有太后拦着,那二公主长这么大也没见他管过几回啊。
邵循从小就能掩饰情绪,这时心事也没在脸上显露出来,但是不知怎么的,皇帝一见她的眼睛,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微叹道:“朕确实也从来不是个好父亲,你说的不错。”
邵循胆子已经渐渐大了,她低声道:“只是知道有什么用,您又不改。”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为人父母,不该是这样的。”
她这样的伤感,叫皇帝想起了多年前还是英国公世子的邵震虞丧妻的事情,这孩子是英国公的长女,应该就是难产去世的原配夫人留下的那个女孩儿。
那时候皇帝才登基没多久,自己家里死了父亲和兄长,没有闲心理会旁人家的悲苦,因此他只是劝慰了邵震虞几句,就没再记挂了。
谁能想到,多年前那个尚在襁褓中就丧母的婴儿,竟长成了这样的姑娘,此刻满怀着不为人知的愁绪,就坐在自己面前,不过数尺之隔而已。
他以为邵循与他父亲之间有什么误会,便道:“当初你母亲去世的时候,邵卿悲痛难忍,抱着你一直不肯撒手,说是你是亡妻拼了命留下的孩子,还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亲自看护你长大,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姑娘,这是朕亲耳听见的。”
邵循原本只是感伤,可是猝不及防听了皇帝的这一番话,眼睛登时一酸,险些流下泪来,她飞快的转了转眼珠,试图将泪意忍回去,可是突如其来的心酸和委屈,却怎么也止不住,不得已只能偏过头去,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这才好些了。
皇帝看着她:“记得那时候邵卿担心你人小立不住,没有为你取名字,总是宝宝,心肝儿满口的叫着,朕还嘲笑过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别说了……”邵循禁不住闭上了双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陛下,求您别说了。”
邵循知道皇帝这是在告诉她她的父亲曾经有多么疼爱她,她曾是她的掌中宝,心尖肉。
皇帝是好意,但是他不知道,人的感情不会一成不变,就算是父母疼爱子女,可能也不是天长地久的。
邵循尽量调节好心情,她不想让眼前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他印象中那个长在父亲怀里,备受宠爱的小姑娘,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讨人喜欢,用尽了怎样的手段也得不到父兄的眷顾。
这样狼狈又这样卑微。
“那时候你没有名字,现在朕知道你单名一个‘循’字对不对?”
她咽下泪水,点了点头:“是‘循规蹈矩’的循。”
那是她五岁时,和弟妹一起起的名字
皇帝摇头道:“依朕看来,恐怕是‘循顺循雅’的循。”
他的语气一向温和却坚定,让人听了就会认为是真理,邵循被这句话打动,忍不住向他看去,对上皇帝沉着的眼睛。
邵循的肌肤很白,仿佛散着莹莹的光,五官每一处都精妙绝伦,特别是眼睛,尤其是眼睛,那双眸子线条极美,平时冷静自持,不带任何情绪时就已经十分引人注目,现在美目微红,像是熏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艳丽又轻柔,目光更是如同两湾盈盈的秋水,任谁看上哪怕一眼也不会舍得移开视线。
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宁熙帝心中一动:“你到这里来。”
邵循的神情动摇了片刻,只能站起来走到他身前。
皇帝的意思其实是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但是邵循垂着眼睛直接在他面前跪下来。
皇帝并没有强求,这样的姿势更能俯视着看她,察觉她每一分情绪的变动,他不怎么动声色,既不严厉也不强硬,但是这样直直的从上向下俯视邵循,却扎扎实实的掌控了她的全部心神。
“告诉朕,”皇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此刻在想什么?”
邵循抬起眼看着皇帝——在想什么,说实话,方才她满心里都是家里的那摊子事,可是现在就这样被皇帝在咫尺之间牢牢的盯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这样觉得,也就这样实话实说,甚至连自称都忘了:“我……我不知道……”
皇帝看了她半晌,之后缓缓抬起手来。
邵循立即浑身紧绷,她想躲却又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在皇帝温热有力的手掌落在耳侧时,忍不住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脸颊上并没有被触碰,她微怔,感觉自己头侧一片温热。
邵循茫然的睁开眼睛,而皇帝就这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带着怜惜与安抚。
她怔怔的看着皇帝,听他轻声说:“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邵循依旧看着她,她心里乱七八糟,什么思路都搅成一团,但嘴巴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她听到自己缓慢的声音:“……在陛下眼里,我……还是个孩子么?”
皇帝的手微顿,最后替她轻轻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抽回手时指尖不经意间滑过那逶迤精致的眼尾,让邵循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
皇帝收回手,声音镇静,并不带什么起伏:“朕……也不是圣人。”
这话似乎与前后没什么关联,邵循此刻有些迟钝,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皇帝已经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
奉麟阁往中庭走,赵若桐住的院子和两仪殿是在一条线上的,皇帝和邵循一同往回走,都没有乘辇,而是像散步似的,慢慢一步步走回去。
没有人说话,远远缀着两人的内侍们脚步轻的像猫,让这世间仿佛之后皇帝和邵循存在似的。
公主院要近一些,邵循停在门口,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谢谢陛下……今日送我回来。”
方才的一番话,仿佛朦朦胧胧的改变了什么东西,虽然极力克制,但是亲近就是亲近,邵循对他的态度再不像之前一样,充斥着生疏恭敬。
皇帝的手像是要动,但最终却稳稳的垂在身侧,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进去吧,要是太晚了就在公主这里住下。”
邵循点了点头。
她在等皇帝转身,而皇帝却也想看着她进门,两个人有些僵住,最后邵循道:“陛下先行吧。”
皇帝看了看她,转身离去。
就在他走了没几步,邵循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陛下留步!”
皇帝转过身来,看邵循几步走到自己面前:“陛下,我还有话要说。”
皇帝的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但他面上却没什么变化:“何事?”
邵循斟酌着用词:“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平时多看顾二公主……”
皇帝的嘴角勾了一勾:“之前是朕嘱咐你照看她,现在,反倒是你嘱咐朕了。”
邵循低下头:“我这不是得罪了恪敬公主么,要是连累二公主就不好了。”
“这个倒不用你操心,她宫里的那个新调过去的嬷嬷自然会帮着朕照看她。”
邵循放下心,向皇帝道了谢,两人又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几息的时间。
这次是皇帝主动说:“朕回去了,你早些歇息罢。”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邵循站在原地愣了一阵,这才转身走进院中。
邵循再次见到二公主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赵若桐已经急的坐立难安,生怕她被太后为难,所以当邵循进来时立即高兴的抓住她的手不放:“循儿,你还好么,皇祖母有没有为难你?”
邵循摇摇头:“正巧赶上太后心情好,甚至连责备也没有。”
赵若桐放下心,接着露出一个十分开心的笑来:“看来就连皇祖母也喜欢你,循儿,我就知道你一定讨人喜欢。”
邵循哭笑不得,论起招人喜欢,她自问是没什么本事的。
“对了,”赵若桐问道:“既然没有为难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莫不是皇祖母留饭了?”
这真是个好问题,问的邵循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和皇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说的更合理一些。
接着她发现无论怎么说,都似乎很不合常理。
赵若桐看邵循拧着眉头,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突然问道:“是不是陛下召见你了?”
邵循的眼睛睁大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若桐轻轻摇头:“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猜到的,我说了,陛下很喜欢你,若是闲来无事,找你说说话再正常不过了。”
真的这样正常么?那为何邵循自己却始终觉得不踏实。
——她不能确定皇帝想要什么,更不敢往更离谱的地方去想,只能自己一个人惴惴不安。
赵若桐道:“你就当没这回事就好了。”
她看着赵若桐,忍不住想说什么,却被她轻轻捂住了嘴:“循儿别怕,你这样好,人人都该喜欢你,若不喜欢才是有问题,但是你是好的,旁人却不一定,所以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
赵若桐放下手,邵循怔怔的看着她:“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赵若桐点点头:“其他的根本不配你去理会……循儿,我是个无用的人,既不招人喜欢,也没什么勇气,但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用脸颊贴上邵循,轻声道:“你完美无缺,不该有任何遗憾和烦恼。”
邵循没想到赵若桐会这样说,一时连方才的纠结都忘了,忍不住露出笑意来:“阿桐,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仙女下凡不成?天下谁是完美无缺的,谁又能真的没有遗憾烦恼?”
赵若桐眨眨眼睛:“至少在我这里确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