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方舟
声音不可遏制的带上了一丝愉悦:“进来吧。”
邵循推门而入,将门合上后便朝里走去。
这间屋子满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却不刺鼻,袅袅的香烟从大厅中的一尊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中缓缓升起。
邵循绕过这尊古朴的器具,撩开门帘进了里间。
东次间中靠左盘膝坐于蒲团上的是一位年纪越么七八十岁,老态龙钟的僧人。
这是金光寺的住持慧源大师,这些年他日益年长,只在一月一度的佛会上露面,等闲已经不再见客。
能让他扫榻相待的人自然不是常人。
慧源大师的对面以相同姿势坐着的便是当今圣上,宁熙帝无疑了。
他微服出宫,穿的是一件淡青色的常服,很是朴素,衣角绣了颜色稍深的翠竹,除此之外,只有袖口和腰带上装饰了相同的花纹;头上没有带钗冠,长发全部放下来,只用了一根细发带将上半部分轻轻束起,他气质本就内敛,这么一打扮,一点看不出是手握天下的至尊,倒像是个在山野间游玩的公子哥儿。
邵循觉得有些新鲜,忍不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皇帝的嘴角微微上翘,他看着邵循,冲她伸出一只手:“到这儿来坐。”
邵循知道现在不是宫里那般讲究,便简单的行了个礼,跪坐在了皇帝身边的蒲团上。
慧源大师原本闭着的双目微微睁开,以极轻柔的视线看了一眼邵循,微微一顿,便道:“这位女施主有礼了。”
他虽是僧人,但是长须翩翩,面目慈祥又不失高深,这个样子真的很能让人联想到“仙风道骨”四个字。
邵循平时不怎么拜佛,说是信仰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对这些还是存着不小的敬畏之心的,当下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回礼道:“大师有礼。”
皇帝看着这两人打完了招呼,这才与慧源道:“这次朕来这里,除了邀您进宫给太后诊治,也是想让您替这孩子瞧瞧,看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邵循之所以看见皇帝在此一点惊讶也没有,自然是提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这倒不是有人跟她透露过皇帝的行踪,而是两天前太后曾召她进宫,又在宁寿宫见到了“恰好”也在的皇帝。
太后当时问她有没有空,在宫里多住两天。邵循当然是婉拒了,用的理由就是今天要来陪着外祖母来金光寺礼佛,接着太后就随口提起了前些天皇帝还说过要请慧源大师进宫的事。
邵循听了,下意识抬头就看向了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聊的皇帝。
她当时就有了微妙的预感,恐怕对方也猜到了。
两人虽没有明说,但对今天这次见面彼此都有了一点心知肚明的感觉。
但绕是如此,邵循之前也不知道皇帝还有让慧源给她瞧病的计划,她略带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就感觉自己放于膝侧的手被轻轻碰了一下。
她当即转头去看慧源去了。
慧源虽一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所谓人老成精,心里自然也有着十二分的精明,皇帝和邵循之间的情景他全看在眼里,就算见到邵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也绝不会像有些没脑子的人一般问皇帝这是不是他的公主。
也幸好没问,要不然皇帝翻不翻脸还是两说。
慧源请邵循将手放在案枕上,一边把脉,一边观察其面色,把完脉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跟皇帝说:“陛下放心,这位小姐身体康健,只是年轻人爱食生冷,不知保养,总有些虚寒之症,这都是常事。”
皇帝凝重道:“可需要开几服药调理调理?”
“很是不必,”慧源摇头:“是药三分毒,小姐身子很好,平日里节制饮食,加上食补就是了。”
皇帝这才放了心,脸上送了许多:“多谢大师了。”
邵循收回手腕,也道谢道:“有劳大师费心。”
慧源摇头示意不必,又问道:“不知陛下与小姐是继续听贫僧讲经呢,还是四处去转转,光明山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后山是本寺私有,风光秀丽更盛前山,您二位之前可能来过,但是结伴同游恐怕是第一次吧?”
皇帝不得不感叹这老和尚人老成精,嘴上却相当平淡道:“大师今日本要给信众讲经,朕耽误了你不少时间本属不该,如何能再耽搁呢?”
慧源微微一笑,随即起身送二位出了门。
光明山后山虽说名义上是金光寺的私产,但其实要是什么达官贵人想要进来游玩也不会将人拒之门外,至少邵循就来过两次。
她原本担心和皇帝走在一起会被旁人看见,但是到了才知道,今天是金光寺的讲经日,就算是有什么高门到这儿,此时也大多在后殿听讲,并没有人像他们一样,有闲心在后山闲逛。
不、应该说有闲心的只有皇帝一个。
现在天气多少有些转凉,已经入秋了,后山种着大片的枫树,虽然还不到观赏的最佳时节,但是原本的绿叶已经有了红意,让人看了觉得分外有趣味。
“陛下身边的人呢?”
就算是微服出巡,皇帝明面上也该跟了几个人伺候才是,更别提暗地里乔装的侍卫了。
皇帝轻笑:“管他们做什么,他们自有去处。”
他带着邵循走过一棵棵参天的树木,边走边道:“这山里的树都是前朝时候就有的,一直到今天还在,可见世事迁移,王朝也易变呢。”
邵循生在大周长在大周,自她记事起便已经身处这个盛世,对这个国家有着深刻的归属管,因此对这些感触不深,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国家将来也可能灭亡的事,她道:“大周自然能千秋万代,陛下何必作此悲观之言。”
这话自朝臣口中说出,皇帝肯定一笑而过就罢了,可是听到邵循隐藏的不悦,似乎是在责怪他说了不吉利的话,他反而觉得心里高兴的紧。
一块岩石有些高,皇帝先登上去,接着自然的伸手将邵循拉上来。
可在邵循成功到了他身边之后,那只握着她的手却没有顺势松开。
邵循怔了怔,随即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是没有成功,皇帝很有分寸,手劲儿使得并不大,远不到攥痛她的地步,但是却恰恰好好让她挣脱不开。
皇帝见她也并不是下死力气要挣开的样子,从眼底里泛出一抹笑来,“走吧,咱们继续往上走。”
被人拉着手却是是省力一些的的,但是邵循心里却有些慌。
因为她发现一件事,皇帝对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亲密,前几次两人相处还生疏得紧,这不过几次下来,他来拉自己的手,都是非常自然了。
更可怕的是她自己,这样微弱的挣扎和拒绝,跟默认有什么区别?
她心中的忐忑与不安很轻易的被皇帝感知到了,他带着邵循离开小路,站在一棵巨大的枫树底下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邵循低着头不做声,只听他轻声道:“你不高兴,是怪朕唐突吗?”
他嘴上这样问,但是手上却没有一点放松,仍然牢牢的握着邵循的手。
邵循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摇了摇头。
她不是怪皇帝唐突,而恰恰正是这份“不怪”才让她心生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明了了缘由,皇帝轻轻撒了手。
邵循的手动了动,这才开口:“陛下,你说过不强求的。”
皇帝道:“朕强求了么?”
邵循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不逼她做任何事,但是……怎么说呢,似乎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逼迫,眼前这个人,他站在自己面前,就让人心生动摇。
而这种动摇,让她忍不住有些恐惧。
皇帝能看出她的忧愁,但是却不知如何帮她排解,他试探的伸手碰了碰邵循的肩膀,见她只是轻轻颤抖,但没有躲开,就将她揽了过来。”别担心,有朕在呢。”
可是你就是我担心的源头啊。
但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太沉稳了,邵循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几乎能感觉到心脏一再偏移,正在挣扎着想要靠近眼前的男人。
但是不行。
靠着皇帝的肩膀,邵循轻声道:“陛下,别再靠近了。”
这已经太近了,完全失去了男女之间应有的安全距离,再进一步,邵循都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景象。
皇帝摸了摸她柔顺的黑发,都能感觉到这姑娘下意识的蹭了蹭自己的手,他叹道:“你喜欢朕,是不是?”
这或许就是皇帝的天赋,他的疑问总能像是肯定一般。
邵循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下来,她并不是没有感觉的死物,自然能感觉到皇帝的感情是真挚的,但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担忧,至于担忧什么,她心里清楚,却无法表达出来,她感觉自己受不起这样的喜爱,也没本事留住它。
但是皇帝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他的手掌温和有力,充斥着邵循所缺失的安全感,像是带着惑人的力量,让她原本坚定的信念渐渐松动起来。
她知道这样不行,但是却没力气反抗这样温柔不带丝毫强势的进攻。
邵循最终张了张嘴:“我其……”
“咱们到前面看看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邵循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一下子推开了皇帝,都没敢跟他对视,就拉着人藏在了这棵树后面。
就好像做贼心虚似的,邵循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因此身后男人的一声叹息听在她耳中就格外明显。
第41章
邵循也不想表现的这样心虚,但是没办法,她实际上确实是非常不想被人瞧见的。
听到皇帝那声叹息,她心底有些赧然,也幸好身后的人一贯善解人意,除了轻叹一声,也不再说别的了。
来得两个人邵循都认得,其实方才听到声音,她就已经能听出是谁了。
邵琼一路步伐轻快,爬了不短时间的山还像是走平地一般,甚至带着蹦蹦跳跳的劲头。相比之下,她身后的郑云乔就显得慢慢吞吞的,每走一步就像脚底下有钉子似的,还要邵琼时不时的来催他。
邵循看着这对男女,不觉得难受也不觉得失望,她没空想别的,只想让他们快点走开,不然一直带着大周的天子这样躲躲藏藏的,他不介意,自己都要无地自容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郑云乔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即使有邵琼撒着娇催促,也还是彻底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走了。
两人停在了里邵循不远的地方,邵琼嘟着嘴不满道:“表哥答应过要带我去山顶看风景的。”
郑云乔明显有些踟蹰,好一会儿才说:“咱们应该等你的兄长弟弟一起的,这样单独出来……”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偷着单独出来过,你当时怎么不说这话?”
单独出来?
邵循倒是真的不知道这事儿,听上去还不是只有一次而已,邵琼现在还像个孩子一样,怎么两个人就私下里定情了么?
“但、但是……”即使隔了有几步路,邵循还是能看见郑云乔被这句话顶的脸色发青:“之前我以为、我不知道……”
邵琼的声音低下来:“表哥,你是不是怕我姐姐生气啊?”
郑云乔不说话了。
邵琼原本去拉他的手,这时候一下子甩开,声音里带了赌气的语调:“你们都只顾着姐姐,今早上起云灵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有外祖母也疼惜姐姐,现在你也这样……你说过你待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郑云乔见她声音都带了哭腔,有些慌张,无奈道:“阿循妹妹去休息了……”
邵琼转头回去,郑云乔就跟上去极力解释,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单独带着她乱跑了,只能反反复复的说:“表妹!叫上阿揆表兄,去哪里都依你。”
两个人一个哭一个哄,直到声音完全听不见了,邵循才放松了下来。
但她刚把那一口气呼出来,就听皇帝带着似乎是戏谑的语气道:“阿循妹妹,嗯?”
邵循转过头:“那是我表哥。”
“朕知道那是你表哥,”皇帝似乎是带着笑的,但是笑意像是一层浮光,只虚虚的附在眼中,却到不了眼底:“表哥表妹,青梅竹马,真是亲密。”